夜半两点,他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已经超过一个钟头,人说失眠都是有心事,他明明什么都没想,依然全无睡意。他轻手轻脚走到阳台,就着月光开始抽烟。
他以前几乎不抽烟的,只是这一年多无趣烦闷的时候实在太多,慢慢地就从消遣成了习惯。在家时顾忌父母还会稍微控制,现在出门在外,没人管得到,不知不觉烟灰缸里就摁了七八根烟头。
百无聊赖中他抬头望天,觉得月色挺好,幽静皎洁得瞧着心安,便忍不住拿出手机来拍。
他已经很久没用手机了,若不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他甚至以后也不想用。现在用的iPhone是来隐城前路过二手市场时花五百块钱买的。原本还没想买,是那二手贩子急吼吼地要脱手,硬把手机往他手里塞,噼里啪啦地说什么“九成新绝对保证,有问题你来找我”,他被烦得稀里糊涂就掏了钱。
现在看来那二手贩子没骗他,五百块的二手货,用着也挺顺手。他拍完照想回头看看,点开相册却吃了一惊——里头赫然刷出几十张照片,除了他刚刚拍的,其它都前所未见。他清楚记得自己来隐城前一直把手机搁在抽屉里的,连机都没有开过,也没借给任何人,这些莫须有的照片是哪来的?
这个点遇上这样的蹊跷事儿令他有点头皮发麻,他重新点了根烟开始思考,觉得只有三个可能:一是iCloud同步了,二是黑客入侵了,三是见鬼了。他不信鬼神,也不认为自己有被黑的价值,所以问题一定出在iCloud上。他猜这手机八成是偷来的,没有切断iCloud的联系就流入了市场,而照片是通过原机主的账号同步过来的。
想通以后他就释然了,反正也睡不着,干脆翻起那些照片。照片里多数是风景和静物,以及一些主题店面的室内装潢,中间穿插几张合影,在某幢类似教学楼的建筑前,一群年轻人东倒西歪地挤在一起。其中有个男人很不一样,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大些,穿着浅绿色衬衫和灰色条纹九分裤,其他人都对着镜头奇形怪状,唯有那人笑得一本正经。
他继续往后滑,又翻到几张双人和三人合照,那人表情始终如一,嘴角的微笑看似温柔亲切,却又仿佛带点距离。
最后他停留在一张独照上,照片里那人盘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本什么书,目不转睛地盯着字里行间。没了前几张的客气与保留,那人的眼神更显从容与睿智,一派温文儒雅的样子。
他觉得这人气质极好,像个老师。皮肤也很好,干干净净的,像他刚刚拍下的月亮显出了人的模样。
他为自己的臆想感到好笑,放下手机翻回床上睡。这回倒是睡着了,只是依然不够安稳。梦中有人把他的睡眠剪开一道口子,塞进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他看见许多人的脸,却一张也不完整,梦里还有悉悉窣窣的说话声,有人在催促“快点,快点”。他一下就回到医院的走廊,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他往手术室里推,他疼得浑身发冷,右手攥紧了一只温热的手。他顺着往上看——是林樱,是她在催促医生们快点,眼泪落到了他眉毛上。他想捏捏她的手,跟她说说话,告诉她不要这么伤心,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切就远去了。睁开眼是大中午,他摇摇晃晃坐起来,感觉比失眠还要累。洗漱收拾完,室友们也接二连三地回来,一个个大汗淋漓怨声载道,看见他穿着人字拖无所事事地抽烟吹空调,他们羡慕得恨不得自己也立马去生个什么病。
他向本地的室友询问附近有没有iPhone的售后,室友建议他去城中心的复兴广场转转,出门坐地铁五站就到了。
他只想尽快切断iCloud的联系,毕竟别人的东西能同步过来,自己的也一定会过去,他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共享隐私。
隐城的九月秋风微凉,阳光却还炙热,地铁里则冷得可怕。到复兴广场的人很多,出地铁口,放眼望去一片繁荣昌盛。他走没多久就感觉膝盖酸,大概是刚刚地铁冷气太强,而自己又穿着短裤。他后悔忘了带护膝。
左顾右盼一会,看见前面有家叫作“Waiting”的咖啡厅,他进去点了杯越南冰咖啡,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手捂着膝盖。
他想起上一次进咖啡厅还是在家乡,跟林樱的妈妈,那妇人坐在他面前,一身珠光宝气,像TVB剧里的富太太。她点了杯麝香猫咖啡,一杯几百块,与她相比,自己面前的越南冰咖啡就跟橘子汽水一样廉价。可在她的价值观里,这都不算什么,这地儿也不算什么,他也不算什么。
她对他说:“听说你有个街舞工作室对吧?资金方面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阿姨最欣赏你这种小小年纪就创业的年轻人。只不过林樱的事情阿姨希望你能懂事点,你还这么小,随便抛个媚眼儿净是小姑娘要把初恋给你,林樱比你大了好几岁,你用不着跟她耗上啊。我们林家不是普通人家,林樱她从小就伦敦巴黎到处飞,以后是要当钢琴家的,你连个武大附中都没出过,还是个搞流行文化的,你们的人生观能一样吗?未来能顺路吗?”
当时他还只十八岁,没吃过苦,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难免心高气傲。他说:“阿姨您瞧不起我就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工作室是我的,赚了赔了都我自己受着,不劳您操心。还有,我是比林樱小,但在法律上也算成年人了,您别把我当小孩哄。”
林樱的妈妈大概没被晚辈这样拿话来堵过,当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不过她到底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没像普通大妈那样上来揪他耳朵,随便应付了两句就找借口走了。
少年得志的时候,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人低头,可那之后不到一年就一泻千里。现在想来也是可笑。
面前的咖啡已经滤完,他把它和炼乳搅匀,再倒进装满冰的玻璃杯里,极甜和极苦的味道充满了味蕾,他觉得自己也是没救了。来隐城明明是为了陌生,却又忍不住在这陌生的地方寻找熟悉的味道。
他往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沙发里,掏出手机来把玩,顺手点开相册,发现里头又更新了一张照片。在一座类似文化公园的入口处,一块LED的公示牌上写着:
今日影讯:
20:00 半支烟
主演:谢霆锋 曾志伟
他有点好奇,趁着服务员来收拾器皿的时候把照片亮出来,问对方知不知道是哪。
服务员认了认,说:“哦,是岳屏公园,那有个露天影院。”
从Waiting出来,他又回街上游荡,经过iPhone售后的时候他朝里看了看,又瞟了眼手机,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也不用那么着急了。
所谓岳屏公园,其实就是一片开放给公众休闲的风光带,从江东绵延到江西,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他到的时候正是人们晚饭后出门散步的点,公园里人气很旺,却不嫌拥挤,欢歌笑语,和乐融融。
他从正门进去,避开人多的大道,转向林荫小道穿行。地上的鹅卵石颗颗饱满,硌得脚底又疼又爽,街灯星罗棋布,散发柔柔暖光,照亮人影,却看不大清脸和表情。
这真是个好地方,他想,又有人气,又足够神秘。
径直往里走有一块巨大的草坪,前头空的地儿零零散散坐了几堆人,有的调情,有的游戏,后头排列着一片固定的座椅,但大部分人都宁愿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座椅正前方架着一块巨幕,但只有坐在前排的几个尤其专心地看着里面播的电影。
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电影貌似刚开始没多久,片头字幕还没出完,画面是一只正在转动的黑胶碟,伴随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他记得以前是看过这部电影的,在家乡,本地的电影台经常会放一些香港的老片,《半支烟》便是其中之一。只是他从没像今天这样细看过,他喜欢电影中曾志伟和谢霆锋在钢琴下躲雨的片段,还有窝在车里抽一通宵烟,抽得车里烟雾重重,不知白天黑夜。
影片进入后段,巨幕上年轻的谢霆锋稚嫩的脸上每一根毫毛都如同柔焦一样泛着茸茸的光。
他的眼神跟着失焦,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迎面扑来点点湿意,跟着有人来到他身边,遮住了那湿意。
“你还好吗?”身边有人说话,声音温柔得像四月的风。
他侧首,看见一张斯文白净的脸,一双温润的眼睛正担忧地望着他。
“下雨了怎么还不走?”
他这才发现草坪上已经染了水珠,观众也陆陆续续离开,而说话的人正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与他比肩而坐,雨水在伞顶落成一颗颗晶莹。
他望着那人,柔软的麻质衬衫,紧口的休闲牛仔裤,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属框眼镜,头发没有打任何定型物,自然地垂散。从外貌来看,那人好像没比自己大几岁,可论气质,又似乎没那么年轻,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而又正经的味道,眉宇间浓浓的书卷气,很像个老师。
“没留意。”他说。
“来这看电影的大部分是来蹭气氛,就你看得认真。”
“歌挺好的,只是听不出是谁唱的。”
那人笑了:“很多人都翻唱过这首歌,只有这个版本是最好的,是一个叫刘祖德的人唱的,也只有在这个戏里才听得到。”
“这儿每天都放电影么?”
“天气好的时候。”那人侧过头看看他,“外地人吧,大学生?”
他点头,说:“武汉。”
“武汉啊。”那人咀嚼着这个名字,“我前年去过,本想去武大看樱花,可是还只到两条街外就被人潮吓得打道回府了。”
“东湖的要好点,但是到了那个季节也是人多。”
“后来又去光谷,结果遇上小偷。”那人自嘲地笑,“真的是很难忘啊。”
接着他们不再说话,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周围的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们俩还坐着,直到电影结束。那人抬手看了下表,起身朝他礼貌地笑笑:“我得走了,伞留给你吧。”说着把塞到他手中。
他有点受宠若惊:“你呢?”
“我车上还有一把呢。”那人说罢便冒雨朝停车场跑去,末了还回头补了句,“Have a nice day。”
那人踅身离去的时候带来一阵潮湿的风,风中飘来古龙水的余味,他捕捉到一点尾调,是清新淳朴的木质香,沉稳而又睿智。他愣愣地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忽然觉得这雨加了温,伴随着古龙水的气息,渗进了他的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