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启民可汗去世时的具体情形,可直觉上却觉得哲哲没有说谎,因为她话随心至,说的支离破碎。单纯的哲哲连自己为什么不能嫁给咄必都想不通,就更不会明白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能带出怎样的内情了。
这些,已足够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启民可汗病入膏肓时,那个索葛医生说他需要一味药为老可汗续命,于是咄必亲自往高昌寻药。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是他去,这里必定有始毕可汗耍的心思。只是那味药材在那个时间根本寻不到,生生地将咄必拖延在外,直到老可汗去世。咄必再回牙帐时,老可汗已逝,咄吉继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一个汗王最后的日子,能搅动起多大的权力争夺。对于咄必,这又岂止是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所有落定的一切,完全都该推到重塑。甚至……启民可汗的死?
我心中惊悸。
可汗在推动咄必出门寻药的时候说过什么?那必定是唱念坐打的一出好戏;在不及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咄必面前又说过什么?那必定是声泪俱下的动情唱腔。如今事实揭开,咄必回首再想,岂不是食蛆吞蝇般的恶心!
原来,可汗的演技一点都不差!
父子血脉,兄弟手足。他的大哥,一脸温情,却抡圆了巴掌在咄必仰起的笑脸上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
咄必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喉头微微的颤动着,好像在吞咽着这骇人的内幕,压抑着心头的震怒。哲哲这几句话如利刃般扎入,我仿佛看见他心里的某一处狰狞开裂,喀喀作响,崩塌出鲜血淋漓的一道伤。
我甚至有些不忍看他。来得太快,太烈。温情美好的外表下,忽然掀出狰狞如鬼的真实面孔。比我想像的还要丑陋和扭曲。
哲哲浑然不觉的还在说着,我怕她再说出什么来,怕咄必当场崩溃,赶忙冲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臂,道:“哲哲姑娘,别说了,你先回去。”
哲哲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看怪物似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双目圆睁,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你?!你又缠着颉哥哥!是不是你让可贺敦不写我的名字的?!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
我的脸上瞬间火辣辣的疼,像芒刺一点点地扎着,此时却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往外走。哲哲那里肯依,叫喊着去抓咄必的袖子,咄必低头看了看她的手,表情木然淡漠,良久,才轻轻地说:“滚出去。”
哲哲楞了一下,却仍不肯松手。咄必猛地一搡,连哲哲带我一下就都被推出了门外。我跌在地上,哲哲跌在我身上撞了我的胸口,旧伤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滚!”咄必声嘶力竭地吼道,扬手狠狠地撞上的房门。
哲哲一个被家里人捧在手心的千金,何时受过这样的推搡,受过这样的重话,还是被她最爱的颉哥哥。当即也白了脸,睁大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我咳出一口血沫,刚想要伸手去抓她,她一个翻身坐起来扭头便跑。
我喊她,可她转眼就没了踪影。我心里发急,忽然见哲林在门边,正要让他去追,他却一个箭步已经冲了出去。我仰倒在正厅门前的地上,嗬嗬地喘气。疼,太疼了。我很想站起来,可是眼前光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睡在我房里的床上,小茶坐在我的旁边,见我醒了便长抒了一口气。轻拍着胸口说:“还好还好,没有上次那么凶险。”
“我睡了多久?”我挣扎着坐起来,胸口好像被戳了一个锥子,一动就疼。
“刚用过晚饭,我去给你端些粥来。”
我拉住她,“哲林呢?回来了没有?”
“不知道呢,刚朵沐儿找了大夫来,敷了药之后我就一直在这守着你。”她按着我躺下,“小姐别急,我出去看看。”
“再看看咄必怎么样了!”我追了一句。
小茶很快就回来了,端了碗温热的粥给我,一边喂我喝着一边说:“哲林还没有回来,听说哲哲姑娘奔马出了牙帐,哲林应该也跟出去了。殿下现在在书房,朵沐儿进去看过一次,说殿下在坐着。”
“坐着?什么意思?”
“就是坐着。”
我叹了口气,对小茶递过来的粥摇了摇头。“府中的人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说是哲哲姑娘逼婚不成,与殿下吵起来了。是吗?怎么吵成那样?”
“嗯,吵得很凶。”我闭上眼,眼前还是下午那通惊乱,后面还不知道会怎样。“我得再休息一会儿,哲林回来的话告诉我一声。”
小茶应下离开,灭掉了屋里的油灯。我阖眼躺着,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哲林一直到第二天天微亮才回来,却没有追回哲哲。我大惊,咬牙起身,让小茶扶着我去了咄必的书房。
咄必就像小茶说的一样,坐着。
仅是一夜未见,咄必整个人却好像已经脱了形,不是外形,而是这个人的气场,一塌糊涂。他坐在那,整个身形却是绷直的,冰晶般的眸子里霜寒雾重。我轻轻走近坐在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咄必没说话,没看我,对我的到来似乎也视若无睹。我晃了晃他的胳膊,发现衣袖包裹下的手臂竟刚硬如铁,带着微微的震颤,好像把狂躁,把怒火,把天崩地裂的毁灭紧紧压制在了自己的体内。他在忍,他不能疯狂,不能发泄,不能让人知道他的异样。
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沉默良久,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咄必,哲哲跑出的牙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看了看他,他全无反应。“咄必,哲哲知道的事,她能口无遮拦的对你说,自然也能对别人说。你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可汗那边如果知道了,他会怎么做?你要如何应对?我知道这些你都能明白,可是你得出来,拿个主意。”
良久,咄必依然那么坐着,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仿佛已经原地坐化,人还在,但魂飞魄散。我叹口气站起身,“我知道这打击很大,但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挽回,你总要想想以后。毕竟你还活着,可汗也还活着。”
说完我出了书房,垂头抵在门边,脑子一团的乱。朵沐儿走过来问我殿下现在如何,我也只能摇摇头。
“朵沐儿,麻烦你进宫去找一趟可贺敦吧。就说我伤重弥留,请她过来看看我。”
朵沐儿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咒自己?”
“不然她怎么出来,又怎么能赶快过来。”
朵沐儿面露苦笑,只好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殿下他这是怎么了?怪吓人的。”
“昨跟哲哲姑娘吵起来了,许是哲哲说了什么重话。你先去吧,可贺敦那里别多说。”
朵沐儿将信将疑地走了。很快,云昭便跟着过来了,脸色颇为凝重,步伐也有点急促。进门看见我先是一楞,旋即怒气冲冲地道:“李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抱歉地笑了一下,拉着她进了前厅,把昨天哲哲在这里的事简明扼要地与她说了。云昭手指绞动,死死地扭着手里的帕子,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听完后一阵沉默,半晌抬起头来问我:“有多少人听到了?”
“其它人只听见哲哲与殿下争吵,具体的内容应该没人听到,除了我。”
她像是松了口气,随即目光又是一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有些着急,“殿下现在状态不太对,我怕他出什么事,只好把你请过来了。王庭的事你比我清楚的多,想法子劝劝他吧。”
“嗯。”云昭起身抹了抹发鬓,忽然眉头一皱,转过头问道:“你怎么会想到找我?我可是始毕可汗的可贺敦,你就不怕我告诉可汗?”
我脑子嗡的一下。是啊!为什么找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直觉上觉得她会帮助咄必,而这直觉从何而来,我情急之下也没来得及想清楚。没想清楚就急火火的把她找过来,如果我错了,就等于害死了咄必。可眼下,再去想已经是晚了。我出了身冷汗,有些惊惶地看了看云昭。“我……不知道。但是,求你,别告诉可汗。毕竟眼下就算咄必知道了这些,他也……”。
云昭竖起手掌没让我再说下去,良久,她的唇角淡淡一丝微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放心。”说罢迈步往书房走去。
我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云昭在书房呆了很长的时间,不知道说了什么,用了什么办法,终于是把咄必从书房里拉了出来。咄必出来的时候,云昭已经命人给他洁面,又换了衣裳,梳顺了头发。乍看上去似乎一切如常,可是我知道他变了。
翻天覆地,洗髓易经。
送走了云昭,咄必负手站在院子里。我走过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的笑,只是久久地看着我。那目光如此之深,深得好像包含万千,却又似乎空无一物。我不懂他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让我忍不住退却,却又移不开脚步。
“我很傻吧。”
我摇头。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仰起头,微微的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一方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