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足有百十人,个个不过身长一尺有余,黄发垂髫,长了一副稚童面容。为首那个分外眼熟,独孤修猛的一怔,回想起来。正是昨天夜晚他遇见的那个小儿。被卫小蛮一剑横劈开来的小儿。
见到独孤修在打量他,那个小儿跳了起来,口中嚷叫:“还我血来!”便直往独孤修冲来。
卫小蛮抬手遮住独孤修的双目:“闭上眼睛!”
她起身挡在独孤修跟前。
双眼紧闭,听觉更加灵敏,耳旁刀剑相交的声音,并人起风过,还有卫小蛮微微的喘息声。独孤修的一只手被卫小蛮紧紧握住。
“他们是什么人?”
“此怪名为罔象,是一种生活在水里的食人怪。照理不会追到冥间抓一个游荡的魂魄,然而你脚踏七星,贵不可言,食你一魂胜修行千年。”
卫小蛮一人对上一群罔象,渐觉力不从心。她方才为了替独孤修挡下那一剑,受了伤。独孤修听到她声音急促起来,便要睁眼查看情况。卫小蛮提剑默念咒语,布下结界,转过身阻止:“再者,此罔象显已遭人淬炼,不再是普通水中之怪。你昨夜沾染了其中一只的气血,我给你的符咒本是阻止你身上的气血流出,以免被其寻到,谁知你竟将符咒给了他人!眼下那脏血经你经络,已至心脉,眼可通心,一旦叫他进了眼眸,你的那颗心就休想再要了。心为所控,我便是再有能耐,也救你不得。”
独孤修未想到竟如此可怕,忙点头道:“我听高人的便是。”
卫小蛮转过身,瞧见了那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女人。
柳氏颌首:“带他走,这里自有我来应付。”
独孤修听到母亲的声音,不禁又要睁眼。卫小蛮干脆扯下白纱,横系到了他的眼睛上:“跟我走!”
她指尖冰凉柔软,将独孤修右手一握,起身轻盈跃起。独孤修回首,望向他母亲所在的方向,久不肯回头。
“皇贵妃生前慈悲为善,且身份贵重,冥间鬼怪不敢对她造次。”
独孤修知她这是在宽慰自己,颌首点头领了她的情义。
逃到奈何桥畔,卫小蛮落地,扯下他脸上白纱:“这里有孟婆看着,像方才那种走了偏道追到地府的鬼怪不敢现身。”
独孤修还未睁开眼睛,就察觉到一股似暖还热的气流涌到脸上,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他睁开眼睛一看,一座拱桥就在眼前,桥边搭着一个凉茶摊子,有个满脸麻子的老婆子用棍子不停搅着一口瓮里的汤汁。
卫小蛮领着他走上前去,恭敬的一躬身:“孟婆婆。”
那麻脸婆子抬头,眯眼往卫小蛮脸上一瞧,又转到她身后的独孤修身上:“小蛮,这一番多管的闲事有几分麻烦了。”
卫小蛮瞧了瞧独孤修,回道:“还请婆婆帮忙,放我们回去。”
孟婆眯眼盯着她身后的独孤修:“此人阳寿将尽,你带他回去,只怕后患无穷。”
“他在阳间还有事未完,我必须带他回去。”
孟婆定定看了独孤修一会儿,她从腰侧口袋里掏出两粒药丸:“拿去,危机时许是有用。”
卫小蛮道了声谢,牵着独孤修往那奈何桥上去了。
孟婆眯眼瞧着那两道身影,搅动汤棍,口中念道:“一世长别离,一世长相思,别离有时尽,相思无穷极。一碗孟婆汤,世世都清明,无别离来无相思,时时有穷极。”
独孤修忽然倒地,顷刻失去了踪影,卫小蛮捻着一颗佛珠,也生生在眼前消失。赵濯江被吊在半空中急着抓耳挠腮,正不知奈何,那独孤修和卫小蛮又凭空出现在了眼前。
独孤修跌坐在地上,卫小蛮单膝跪地,扯住他的衣襟,咬破手指,又抽出宝剑来,在独孤修胸膛上划了一刀。
“妖女,你干什么!”
赵濯江以为她要对独孤修不利,嚷声喊了出来。
卫小蛮反手一挥,两根银针扎住了赵濯江的嘴唇。
卫小蛮拧眉,将指上鲜血摁到了独孤修胸膛上的划痕中去。因他是依存李秋月在人间的肉身得以现行,实在还是一只鬼,那刀痕上是没有半点儿血流出来的,卫小蛮指尖的血一旦滴了上去,反而还被极快的吸了个干净。
独孤修原本剧痛的心口一点点平复下来。等他缓过起来,见到面前卫小蛮一张脸孔苍白至极。
她微微垂着眼皮,脸孔透明得像是,她才是那个鬼一般。眼见着她要往边上倒,独孤修忙将她一扶,卫小蛮歪头,靠到了他的胸膛上。
卫小蛮昏沉过去,赵濯江身上的法术消失,“噗通”一下从半空掉了下来。他一个跟斗起身站住,两手当空,幻化出一柄利光宝剑来,就要杀了卫小蛮。
独孤修将人往胸中一抱,侧身挡住。赵濯江恨不急道:“王爷!此等妖人,此时不杀,后患无穷!”
“赵将军,出征时,我为帅你为将,将听帅令。出了军营,我乃当朝景王,你仍为二品骠骑将军。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独孤修起身,抱了卫小蛮:“从今往后,不得再对卫小蛮起杀心,更不得造次!”
赵濯江手中的利光宝剑隐没下去,他满脸不甘,却还是低头道:“末将遵命。”
独孤修抱着卫小蛮,和赵濯江两个人试图走出林子,可明明并不大的林子却像是无穷无尽一般,无论他们两个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被赵濯江折断了枝杈的那一颗树旁。
“这林子有古怪。”
“卫小蛮曾说这林子不干净。”独孤修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愁眉紧锁。
赵濯江沉默不语。
独孤修叹气:“没有她,我们恐怕连这里都走不出去。”
正说着,忽觉怀中人似睁开了眼,独孤修忙要低头看她,卫小蛮单手搭到他肩膀上,纵身跳了下来。
独孤修愣了一下。她已径自走到那被折断了枝杈的树前。
卫小蛮中指曲对,其余指尖相抵,下颌抵在指尖念念有词,赵濯江和独孤修诧异莫名,不知她要做什么。就听卫小蛮开口道:“罪人在此,树仙若有不满,只管拿去。但请树仙放我与无辜人等过林,勿阻要事。”
那静默自然的大树忽然晃动起来。独孤修和赵濯江见着,简直不敢置信。
忽它伸出长长枝条来,一卷扣起了赵濯江,那树居然开口说话了:“无知小儿,胆敢冒犯本仙,我要你知后果!”
说着,那本缠在赵濯江腰上的枝条一寸寸攀升,很快来到赵濯江脖子上,紧紧缠绕上去。
独孤修见状大惊,忙向卫小蛮道:“高人!快救救赵将军!”
卫小蛮眼也不眨,眉也不抬,越过独孤修道:“你若不想走,就留在这里陪他变成树精的食物。”说着,往那林子深处走去。
独孤修眼见赵濯江被缠吊在枝杈上,两眼圆瞪,脸孔青白发紫起来。他扭头冲已走出去丈余
的卫小蛮喊道:“赵濯江有罪,李秋月不是无辜,你也不管?”
卫小蛮头也不回:“树仙自有主张,不会伤及无辜。”
听她口气,是必定不肯救赵濯江的了。
那赵濯江浑身被树枝缠裹,有通天的力气没办法使出来。躲藏在李秋月体内的魂魄恍恍惚惚,一阵轻似一阵。更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他暗下不甘,这一回是要魂飞魄散了。
独孤修仍旧在底下看着他,像是想要就他。可独孤修刚刚才经大劫,要想动手,也不过是多添一个魂魄叫那树精饱腹罢了。赵濯江勉强找到声音,嗓音重叠着喊道:“王爷勿为我劳神,保重自己,顺利回到大都救陛下要紧!走!快走!
他说着,闭眼冥神,使出周身的力气,一下崩断了缠在手腕上的树枝藤蔓。那古树精显然没有想到一个躲藏在凡人肉身里的小小鬼魂居然有这样的神力,怒吼一声,更多枝杈藤蔓缠了上来。
赵濯江魂魄已近零散边缘,恍惚里见到古树精树冠顶上亮着一簇荧光,他魂魄半出李秋月体内,幻化出七星宝剑,对准那一簇荧光扎了过去。
只听“当”的一声,他那七星宝剑“嗡嗡”发响,迸射出火光。卫小蛮去而复返,腾空立在古树树冠旁,护着那一簇荧光。
赵濯江未反应过来,他身上的藤蔓忽然收拢起来,他从半空中跌落下去,摔在树旁。
“他不是凡人?”
卫小蛮也落地,立在跌倒的赵濯江身侧,收起手中双剑,仍旧是那副冷漠淡淡的模样:“凡间一新鬼罢了。”
古树精道:“不不,他非寻常鬼怪。”
卫小蛮唇边一丝淡笑:“鬼怪就是鬼怪,没有寻常不寻常一说。”
古树精见她不肯坦白相告,也不追问,只道:“方才若非你出手相救,只怕我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罢了,就放你们去吧!”
他树冠摇摇晃晃,抖索得边上树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竟缓缓往两侧让出一条路来。
独孤修眼带压抑的瞧着卫小蛮湛然自若的模样,忽然反应过来,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把赵濯江交给这棵古树精处置,而是明知道古树精不会是赵濯江的对手,更知道古树精不但想要吞了赵濯江的魂魄,还想要连他们也一起吃掉,才想要借此机会将古树精彻底制服。
卫小蛮两手一握,谢过古树精,转身让独孤修搀扶着赵濯江上路。
“卫小蛮,前路障碍阻阻,尤以圆月之时,大难将至。”
卫小蛮脸上一凛,转过身,朝着古树精深深一拜:“多谢树仙提点,小蛮铭记在心。”
顺着大树让出来的一条路,三人很快走出树林。独孤修把赵濯江搀到一块石头上坐着休息,他走到打水的卫小蛮身后。
卫小蛮握住了水中一条鱼,察觉到身后的人,她手一松,那鱼儿顺着水流游走了。
“你还能通晓游鱼之言?”
卫小蛮就着水壶喝了两口,装满,转过来丢给独孤修:“下游三十里处有一处客栈,天黑之后可以投宿。”
独孤修跟上前:“你似非凡人。”
“我是高人。你说的。”她回头,对着他微微一笑,独孤修愣了一下。
“刚才,你早就知道那树精不是赵将军对手是不是?你也知道我们之所以一直迷路,就是那些树精在作怪,你是故意让赵将军和树精对战的是不是?”
卫小蛮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定定看着独孤修,眸光里似有星子在一星一星闪动。独孤修才发觉,她的眸色和常人不同,似镶着金边,如雨后一簇拨云而来的金光。
她蓦地抬手,在独孤修额头上点了点,眸中金色的光更亮眼起来,嗓音带着三分笑意:“原来你也不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