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门捶的不响,温吞慢声的,只是捶个不停,大有我不开门就捶一辈子的架势。
胆子真大,也不怕把自己手给捶折了。
打断我好梦的是一个女人。
准确来说,是伍韶川的二太太。
真奇怪,进这个宅子起码三个月,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个二太太,偶尔听小桃和其他人嚼舌根,也从没听到她们嚼到过这个伍家二太太。
就像后院只是多了张嘴,伍韶川只要吩咐人按时送口粮过去就行。
听伍韶川说,他老家的那位正房太太大了他九岁,老话说是女大九,活久久。
可惜了,那个正房太太死得太早,进门九个月,九个月就死了,也只有死的数字还算比较吉利。
但要说真可惜,倒也没什么可惜的。
从前我听路边一个流浪汉说过,在这个世道,没钱没权,没个傍身的家伙,死了也是种解脱。
伍韶川说,这个女人死前和他只见过三面,话一句也没说过,他就充了军。
这或许是这个女人生前唯一的遗憾吧。
如今这个隐藏在后院的二太太终于上门了,看这捶门的架势,恐怕也不是个善茬。
不过不要紧,我这个三太太可是她丈夫的祖宗,比伍韶川都大呢。
瞧伍韶川这一个一个娶回来的,一个个都出了事儿,还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想就觉得好笑,笑的我在枕头里都闷出了声。
做凡人的姨太太,可真有意思,比做一个妖怪有意思多了。
看在伍韶川已经给我当了三个月饭票的面子上,我忍着强烈的睡意和脖子上的灼痛,几乎是闭着眼给这位二太太开了门。
二太太自称蓉秀,明显是民国太太的装扮,只是上半身新潮,下半身还是免不了按旧俗裹了小脚。
她走路一步三扭,长得也还标致,进屋就一屁股坐下,嘴巴一开一合,一口一个三妹妹,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这个女人的话从我的左耳进去,足足打了三个弯才出来,叨叨叨叨个没完,堪称魔音穿耳,绕梁十日,跟老姑子念经似的。
我生怕坐着一个瞌睡打过去,睡相不礼貌,就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润润嗓子接着说。
这待遇,连伍韶川都没有。
结果她一见我这么客气,她也跟我客气,喝茶足足喝了半壶才走人。
走的时候在房里兜了一圈,还趁我打哈欠时摸走了我一把梳子。
我的生物钟一向是固定的,没睡醒就被捶起来,实在是困的不行,于是也懒得再和她说话,翻个身就当没看见。
晚上伍韶川照例来我房间,陪我吃锅子,陪我聊天。
房里挂了新作的熏球,熏的满屋子飘飘荡荡的百花香,格外的好闻。
我记得三年前梅小姐就不怎么用香薰球了,因为梅老爷嫌贵,制作起来又格外靡费精细,加之外头又连年战火不断,县里的物价不知道涨了有多少,家里要省着用钱,就算能买也不给买了。
好东西难得,倒难为伍韶川样样都给我最好的。
我吃了两片雕花莲藕就不吃了,伸手摸了摸已经褪去圆润的小下巴,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他一下。
伍韶川的筷子就没停过,见我不肯吃,便捡了新鲜的时蔬夹进我碗里,说不会长肉。
我看也不看碗里一眼,只顾拿脚踹他,说:“你那个姨太太不大对劲。”
他被我踢了一下,也不生气,只是顺势将我的脚放到膝盖上,替我穿上羊绒的袜子,才试探着问我道:“是不是太多话,吵着你了?”
我的确是嫌她吵,却不是因为这个。
一想到蓉秀那个腔调,我就恶心,恶心地像喝了三斤泡过死人的沉塘水一样。
于是我皱着眉又踹了他一脚,脚趾头正好踢到他的衣领边,又被他给握住。
挺括的衣领边上有铜口子,触脚冰凉凉的。
我想起了清早蓉秀那张惨淡和浓妆混杂的脸,不由得接着一阵恶寒,等恶寒过去后才继续说道:“她身上一股子尸臭味,脏死了。”
伍韶川这才抬眼看我,眼中有好奇,有担心,就是没有害怕。
连第一次见我时的那种害怕也没有。
他的眼底黑漆漆地,只有我的样子。
跟他这么一对视,我竟然觉得,我有些得意了。
也是。
有我在,他怕什么。
我见他是真的没太放在心上,便好心提示他道:“你去她房里找找,有养花就找那盆开的最艳的,拿出来烧了,看好别让她再进我的房间。”
说完我就嫌闷地慌,又把刚穿好的袜子给踢了,道:“妖怪才吃人,她一个活人瞎鼓捣什么劲。”
伍韶川不厌其烦地捡袜子,穿袜子,一套动作像是练过三百遍一样。
他好像是在脑中想了一会儿措辞,想完后才有些好笑地说:“蓉秀进门五六年的光景,我连她的脸都得想半天才能想起来,她还是我二十二岁那年死了大老婆后我妈我给讨回来的,你看我这杭县的这个宅子也不过是最近才住的久些,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你现在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捣腾。”
我听罢,又想到那把梳了才三天的梳子,心里更生气:“她不是什么好人!连婴孩都吃!”
他被我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很久没发这么大的脾气了,一发脾气就控制不住地又开始刻薄别人,尤其是这人还是伍韶川的二太太。
我这个三太太还没吃人呢,她居然就敢抢我的先了。
想及此处,我哼笑了一声,对着伍韶川嘲讽道:“这么重的阴气,你居然都没被她克死。”
伍韶川捡起袜子,继续好声好气道:“谁叫我命大,心思都在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