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大人一早儿便将我送回了东岳仙境，纵然本君心中沉甸甸的，可他依旧笑道：“大人说，日后相逢即是缘分。若是得了空，可随时去无善宫寻大人。”
我沉沉点头，道一句：“一定。”
燕汅女官早已带了一纵仙人守在仙境外，见我俩身影后便携人大拜：“恭迎君上。”
我颔首同她道：“备茶，司命星君在东岳歇息片刻再离开。”
红砖绿瓦的宫阁里燃着阵阵暖香，我换下衣衫，着了仙袍，梳了弯月发髻。镜中的女子眉眼明亮，耳廓上缀着两点梨花。
“公主。”燕汅命人奉了上好的茶过来。
我抬袖道：“司命大人，请。”
司命大人端坐从燕汅手中接下那杯热茶，道：“多谢。”
仙人们皆数退了下去，空荡的大人只剩下我与司命两人。
“君上……”
我抬起头，假装笑道：“司命星君，还有什么想同本君说么？”
殿中琉璃花瓶养了些许莲花，清风从窗子中吹进来裹着花香，弥漫整个大殿。
司命大人揽了揽自己的长袖，道：“与君上一别，亦不知何时再相见。还望君上日后，多加保重。”
我竟没想到，司命大人踌躇了这样久只开口言了句保重。
“自然。”我拱手回道：“大人，也要保重。”脑中突然浮现那紫衣仙人的尊颜，我顿了顿，续道：“还望帝君大人，亦保重。”
司命大人亦笑道：“帝君大人所念想的，终归是万年前的那个结。”
我拿起杯子，小心的吹了吹，拨开茶水上漂浮的绿叶，假装漫不经心：“嗯。”
扶南司命走的时候，我身着宽大的仙袍，站在东岳仙境百里竹林前，心思沉重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燕汅小心走来，道：“公主怎么去了天界后，变得这样惆怅起来？”
“惆怅？”我不禁苦笑出口：“你想多了罢，本君，只是有些舍不得天界那些奇珍异宝。”
风吹竹叶，如绿波荡漾。我伸手接住那一片落下的竹叶，“燕汅，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燕汅捻着绣花帕子，故意咳了咳，道：“燕汅虽不知道情爱这回事的感觉如何，但听闻东岳其他女仙时常提起，喜欢一个人便是每每见到他时，会莫名的心慌。若是他微微一笑，你便心跳不已，若是他眉头微皱，你便心疼。若是，他暗自忧伤，你便茶饭不思，日夜难眠。”
一晃神之间，燕汅已经立在我面前，一只素净的手掌捻着帕子在我面前晃了晃：“公主，若不是，公主在天界，遇见了令公主魂牵梦萦的人？”
我尴尬的摇了摇头，“不。”
燕汅猛然双手合击，笑道：“哦，我知道了，是长鸣上君？“
我抬起头，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下：“胡闹，怎么会是他。我同他不过是朋友罢了，还没有到你说的那种程度。”
燕汅收回手，好是一番惋惜：“可惜了。”随后又道：“不过，四海八荒之内，就连天帝也要给帝君几分颜面。如果公主真的看上了哪位仙家，大可让帝君同君后去向天帝请一封赐婚诏。”
我凄然的摇头，“没有，我只是，有些累罢了。”握住她的手，同她认真道：“这件事，就不要同阿爹阿娘说了。我怕，他们想的太多。”
合欢阁中，阿娘命人传了一桌子的膳食。欢喜拉着我的手道：“在天界可还习惯，这些吃食，都是你最喜欢的。听说天界的膳食格外清淡，这些日子，免得又瘦下来了。”
我瞧着一桌子的鱼肉，有些无奈道：“娘，绾桐怎会那么娇弱，况且，天界的吃食比之东岳还要丰盛。这几日毕竟是瑶池仙会刚过不久，膳食都是按着众仙的喜好安排的。”
阿娘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有些不高兴：“这些好歹是阿娘亲自下厨做的，你可别给老娘浪费了。”
我咬着自己的筷子，甚是苦闷。抬头朝着阿爹望去，可谁知，阿爹那厮更加苦闷，瞧着满满一碗的鱼肉偏偏不知如何下筷。只好向阿娘委屈道：“那个……君后，本君觉得，这样日日委屈君后下厨做饭，着实愧疚了些。不如这样，日后膳房的事，便交给燕汅去做。你也好养养身子，免得劳神。”
阿爹果然是撩妹的能手，想必当年便是这样将我娘骗到手的。
阿娘正要说些什么，阿爹又道：“前几日花族神君送上一份帖子，过几日武行山万花怒放，你娘亲已经隔了百年没有见到你，这几日你好好收拾一番，本君陪你一同回去。”
提及武行山花主，原是我娘的娘亲，便是本君的姥姥，可是这位姥姥早早便不大喜爱我娘亲，自从娘亲嫁到东岳仙境后，便千年一探望。这次突然主动下了帖子，着实令人伤神。不过，因为父君的关系，这位姥姥我甚至从未逢过面。
本君煞是为难的吃完一大块鱼肉后，看着阿娘的神色有些不大好，于是便道：“娘，去吧，好歹我父君乃东岳帝君，按着八荒的规矩，武行山花主是要与爹娘行大礼的。”
阿娘默然点头，也没了心情再给父君与我夹菜。只自顾自的端着碗回想些什么。我格外钦佩的朝着爹瞧了一眼，爹小声在我耳旁说了句：“吃饭。”
我挑剔的夹了块肉，放进嘴中，边嚼着，边问道：“娘，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
阿娘放下碗，温和笑道：“我和你爹怕你在天界受了委屈，听说，你和天界的那个景鸿公主有些过节？”
我点头，愤愤道：“那个公主骄傲自大，着实让人不大喜爱。”
“这几日，你都是住在帝君府？”阿娘又问。
阿爹亦是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我塞了一块肉进嘴中，假装不在意道：“是无善宫。”
“娘当然知道是无善宫，那位九天帝君，可有为难你？”
阿爹抬手打断，笑道：“你娘亲总担心你在天界受了委屈，殊不知，天界旁人本君倒是不敢相信，单单九天帝君大人，却是性情中人。本君当年与他所向披靡杀进魔界的时候，交情甚深。只是，万年之前九天白泽帝君闭关修炼，本君有一万年未见到他。”转眸朝我问道：“帝君他现在可还安好？”
我连连点头，咽了口中的东西，“对啊，他说和阿爹交情不错，起初我是唤他伯伯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说唤他伯伯将他唤老了，就只好唤他帝君大人。”
阿爹蓦然有些愣住，连着阿娘，也有些讶然：“你同九天帝君？”
“我同帝君？”我怔住，慌张的埋头吃饭，含糊道：“帝君说和我爹是至交，所以便对我多加照应罢了。”
阿爹虽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笑道：“回来了便好。你娘在木族那里请来了一个名医，过几日便要来东岳，正好给你调理身子。”
我沉沉的点头，不再言语。
整顿饭，虽到了最后气氛有些压抑，但父君娘亲倒没怀疑什么。饭后阿娘携着两名宫人在池子旁喂鱼，我小心凑到娘亲身边，捂住她的眼睛。
娘亲早已猜到是我，拍下我的手道：“多大的丫头，还整日同娘亲闹。”
我欢喜的从宫人手中拿来鱼食盒子，捧着献给娘：“这不是几日不见娘，想娘了嘛。”
娘亲玉手拿过鱼食盒子，挥袖散去。“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你在天上玩了五日，可知，娘亲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女儿了。若是娘亲再不催着你父君给天界写帖子，说不准你现在还在帝君那里闹腾呢。”
缓了缓，嘴角笑容渐逝：“听说，天后娘娘此次宴请了四海八荒不少女仙。你在瑶池宴上，可有遇见什么熟人？”
我闷闷的垂下袖子：“这次，明面上是邀众仙参加瑶池宴，实则是给太子选天妃。”
“选天妃？”阿娘眉头紧皱，关怀道：“是啊，太子今年已经两万岁了，该到了选妃的年纪了。”
“绾桐倒是没遇见什么熟人。只是，与那景鸿公主有些过节。”
阿娘挥袖洒下鱼食，不过片刻，那本是四处游玩的鱼儿便朝着鱼食处争先跃起。“这四海八荒何人不知，景鸿公主虽不是天后亲生，但终究是亲侄女多少也当作半个女儿养着。性子高傲是必然的，加之，你住在无善宫，那景鸿公主又是单恋自己叔父。想来，你在天界过的不怎么好。”
我颔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景鸿公主暗恋帝君这件事，娘亲为何也知道？”
阿娘将盒子放回宫人手中，拉住我的胳膊，朝着池央走去。“你当年九死一生从无渊海被捞出来的时候，足足昏睡了八千年。这八千年间，我和你的父君寻遍四海八荒，为你找名医医治。”那温暖的手掌敷在我手背上，心中又是一紧。“有一年，八荒朝贺。我同你父君上天朝拜，恰好撞见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看着装扮，倒像是天宫中的侍女。我同你父君以为她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伤成这个可怜样，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了行宫，好生医治。”
“后来呢？”我好奇问道。
阿娘神色有些凄凉，道：“她伤的太重，我与你父君也只能勉强留住她一缕气息。她自知命不久矣，便同我道，她本是碧波宫侍奉公主的一名仙女，因得罪贵人才惨遭杀身，求我和你父君，为一个人伸冤。”
“伸冤？”我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堂堂天界，八荒之巅，也有冤屈？“她要父君为谁伸冤？”
“好似叫……”阿娘揉了揉额头，道：“青扇元君。”
一刹那间，似有雷鸣入耳，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后，我心跳的格外快，甚至连着手臂，都在抖……冰凉的薄唇仿若蒙上了白霜，脑中混乱一片。
阿娘抬头看着风卷残云，轻道：“晴天霹雳，最近的天气着实有些无常。”
五千年前……
君后挥退了殿中侍奉的宫人，东岳帝君负手问道：“究竟是何人下如此重的手，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小仙人挽着两个角，白色的衣裙上染满血渍。哽咽道：“求帝君大人，为青扇元君做主。”
她沙哑的嗓音每说一句话都撕痛入骨，“大人，一定要为青扇元君伸冤。”
君后惊讶问道：“青扇元君，是何人？”
“娘娘，元君是冤枉的。是公主，在自己的酒中落了片桃花瓣，嫁祸给青扇元君。也是公主殿下，亲自将元君推进梨花阵中。”
君后与帝君虽不知青扇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闻梨花阵后，不禁肃然问道：“那梨花阵，可是承载八荒戾气的梨花阵！”
“正是。”小仙人虚弱道：“景鸿公主暗恋九天帝君大人，不惜将青扇元君推入梨花阵，大人，小仙已经不行了。还望大人，一定要给青扇元君做主伸冤，青扇元君，是无辜的。”
言罢，口中涌出一滩鲜血，一双白净的手，从云被上滑下……
“当年，我和你父君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景鸿公主乃是皇室，怎可行如此龌蹉之事。白泽帝君是她亲叔父，如今，她却心狠手辣，杀害九天元君。”阿娘命人合上窗子，携我在一旁坐下：“绾桐，你告诉娘亲，你和帝君，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啊？”阿娘穆然问起的一句话让我愣了许久。。
“那景鸿公主断不可无缘无故寻你麻烦，你一直居住在帝君府中。白泽帝君若不是对你有情，又怎会护着你？”
我茫然的摇头：“不是的娘亲，帝君是因为和我爹有些交情才允我不住行宫，住进帝君府的。平日中很难见到帝君大人，甚至连话都说不过几句。”
阿娘拾起剪子，剪掉琉璃瓶中养兰花的一片枯叶，“阿娘知道，这些年，说亲的神仙踏破门槛你也不肯见上一面，甚至不惜赌气落入无渊海。”
兰花坠下一片花瓣，落在案上。
“绾桐，神仙的一生，很漫长。一眨眼，万年风云已过。莫要在你最好的年华，错过最适合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