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神君莀奚，系洪荒庚子年间羽化为仙，任职一万三千余年，掌管红尘宫，八荒男女至缘……”
言官捋了捋雪白胡子，“姻缘神君大殁，乃算的上天界一等大事，只可惜，年纪轻轻便殁了。”
榀渊仙人一袭青衫，展开画册：“本仙倒是好奇，这三界自缢大殁的神仙，却只有莀奚神君一人。较之当前自毁道行堕入轮回的月神，可谓大胜一筹。”
“仙人今日竟也来这红尘宫了。”言官煞是惊讶问道。
榀渊仙人扣袖一礼：“本仙是奉九天帝君之命，为大殁的姻缘神君画一副画像，存于八荒志中，供后人参拜。”
言官恍然一悟：“原是如此。”
红尘宫中往日侍奉姻缘神君的仙人们此时皆是红着眼眶，却不忘急急忙忙进进出出的端上两盆子清水。
夭夭桃花一夜失色，殿外悬挂的红色莲花灯，也换成了草白灯笼。着白裙的仙人们从宫门鱼贯而入，玉诔蓝衣俯地，神色呆滞。
“姻缘神君已经大去了，真君，请节哀。”司命关怀道。
届时真君一袭喜袍迟迟未解下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甚是空洞，仙人们换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皆是被他晾在一旁。
本君知道，他此时定是伤怀无比，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帝君紫袍熠熠，面色冷清，端坐不语。殿外传来仙人的脚步声，白衣仙女叩首：“回禀帝君大人，榀渊仙人已将神君画像作好，命奴婢奉给大人检阅。”
那紫衣仙人瞥了一眼仙女奉上来的画轴。拂袖仙力裹动画轴，宣纸便缓缓展开，悬在空中。
画中的女子，粉色仙袍，头饰珠花，立于夭夭桃花之下，面带羞涩，杏目明亮，提袖淡笑，玉指轻捏这一条红色锦带，做抛入凡尘之势……
我撂下半凉的茶，心思沉重的揽了揽袖子，如今心中能想的，唯有：榀渊仙人的画技果然非凡，若她在的时候，定也是这样的。
真君凄然抬头，含情瞧着画中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抹笑，也许真的很苦。
帝君抬手收回画轴，置于案上。冷声淡道：“命榀渊仿着再画上一副，纳入八荒志，这幅画，便留在本君这里。”
仙人惶恐低头，提裙退了下去。
司命大人手中幻化出锦盒，按着帝君的眼神，将那幅画，递于了真君。
真君抬起本是少年英俊的容颜，“舅父，我……”
帝君抬手打断，沉声道：“莀奚的妆容应该已经善好，随本君，去看她最后一眼。”
那一日，红尘宫中，格外凄凉。
茗珊随着我在桃林子中吹风，良久之后，才道：“君上如今身子未好，不宜久久吹冷风。”
“无妨。”我看着林子中飘飘散散的花瓣，好一阵忧伤：“本君前几日，来这红尘宫的时候，她还在给本君斟茶，给本君抚琴……”
茗珊担忧的瞧了我一眼，开口道：“这是姻缘神君自己的选择，也许，是一个解脱。”
解脱，这世上的事，又怎是轻易能解脱便解脱的了的呢？
我转身瞧向衣衫单薄的茗珊：“至今，本君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解脱？”
来时宫中混乱的厉害，若是那时追根究底，我怕有人难以承受。
茗珊女官为难的摇了摇头：“君上，这些事，茗珊终归是不敢轻易言断。但茗珊听说，千百年前，姻缘神君曾与月神相恋，后来月神堕落轮回，便剩下姻缘神君苦苦等待。也许，姻缘神君是不愿嫁给真君大人，忘怀不了当年的那段感情，所以才选择了这条路。”
“为情所困？”
“嗯。”茗珊点头。
这的确，是个解释的由头，可我终归不相信，那个昔日中看破三千红尘的姑娘，会殉情。
垂暮时分，帝君下令将妙道真君禁足在红尘宫中。彼时我听了消息后便匆匆赶了过去，殿中茶香沁人，对了，她生前便是喜爱品茶抚琴。
“真君……”我哽了哽，极低的唤了一声。
他还是不肯褪掉喜袍，便对着面前悬着的画像发呆，手指紧紧握着一把银枪。
“都给本神出去。”他沙哑的声音沉重吼道。
一旁的仙人们惶恐的后退两步，唯有我，慢步向前。在他的身侧，陪他一同观望着那副画……
“绾桐女君，本神不想为难你，你还是快些离开吧。”银枪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震动声。
我挥斥下一纵仙人，只影朝着那案上安放的凤凰琴走去。
指落弦起，悠悠琴声，风雨未做，寥寥落叶。
“本君应你之约，今日，来参加你的大婚了。”琴声落，我端起一旁凉透的茶，对着那画像，自顾自说着。
真君身子顿了顿，抬头上隐隐可见两条青筋爆出。
我不想惹怒他，但也不想，让他什么都闷在心中。
茶水缓缓倒进云海，我端起茶壶，斟了一杯新茶。“这第二杯，本君祝你，安好。”
“啪。”真君手中的茶杯被生生握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几个苍凉字：“人都没了，怎么能安好！”
“第三杯茶。”我端起茶，继续朝画像道：“本君，是代真君敬你，若是你神识未灭，勿要让心痛你的人，愧疚一生。”
青年眼角有些湿润，泪水干涸在俊俏容颜上。往日中战神的风采早已不在，换来的，却是空洞的躯壳。
茶水洒进云海中，溅起浅色水花……
蓦然云烟四起，那画像中的美人儿，有些朦胧。
真君恍然睁大眼睛，诧然唤道：“莀奚，莀奚……”
画像中的美人儿手中红绸缓缓飘动，那云烟裹着画中的一缕烟魂，飘了出来。
“君上，真君大人。”烟魂的身体很脆弱，芊芊玉指处已然朦胧。
我撂下杯子，咬唇道：“一路，好走。”
真君神色激动的扑了上去，却未来得及抓住那烟魂的一丝气息，便从魂魄中穿了过去。烟魂被狠狠一震，狼狈不已。
“真君。”我连忙上前扯住真君的衣袖，摇头道：“不可，莀奚如今只是一缕烟魂，现身不出半刻，便要随云烟而去。你这样，只会让她更快的魂飞魄散。”
真君猩红着眼眶，连连退步，颤声道：“莀奚……你回来好不好……本神，可以不娶你，你可以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姻缘神君，哪怕抗旨不遵，哪怕，搭上本神的这条命！”
“啪嗒……啪嗒……”
我从未想过，神仙在羽化后残留的一缕烟魂，会落泪。
“大人，莀奚此生已是枉然，大人不要痴留莀奚。”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冷，即使她在流泪。
“不，莀奚，你回来，你回来，本神什么都依你。”真君真切的瞧着她的身子渐渐虚幻，渐渐朦胧，几度伸手，却不敢触碰。
那美人儿扯住迷人的笑，空荡的声音仿佛是随着她的魂魄一般，随时会离开。
“真君大人，保重……”
玉指中的红绸从手中滑落，金色丝线绣成的百年好合字样，格外震人心魄。魂魄朦胧的厉害，云烟深处，只留下她嘴角的那抹浅笑。
“莀奚。”他终究是没能留住她，他也注定留不住她。
神仙的人生很漫长，漫长的，永远都留不住过往的人，这种痛，会一辈子，永生永世。
云雾拢着残留的气息回到画中，那画中女子娇羞如旧，却唯独手中缺了那牵住姻缘的红绸。
我俯身拾起那红色绸带，递于了他：“她终究，对你是有情的。”
真君沉声咳了两声，罢后，才从我手中接下那段姻缘红绸，凝声道：“莀奚，你放心，本神一定会给你报仇！不死不休！”
我没来及拿袖子遮一遮眼睛，便突见真君那厮忘恩负义的甩银枪将我格退了两步开外，银色的光芒引得本君眼睛一阵刺痛。
待我缓过神来，却发现，宫外帝君命人设下的结界，已经颤颤巍巍，片刻后，便听碎琉璃般的声音传开，那结界，生生被震出个洞！
“清源你！”我方向用力大喊，却突是腹中隐痛，只有心中暗骂道他忘恩负义，对本君也不知下手轻上一些。
一直候在姻缘神君神位前的玉诔听到声音后便匆匆赶了过来，见我抚着肚子缓了许久，慌张问道：“君上，你怎么了？”
我扶着玉诔的胳膊，瞧了眼一身白裳的她，还有那红彤彤的眼睛，摇头道：“无碍，只是清源他……”
玉诔扶我到案前坐下便急忙道：“下官去禀报帝君大人。”
“且慢。”我及时的扯住她的袖子，凝眉道：“来不及了，他带着银枪离开的，本君害怕他要在天界惹出什么乱子来。”
“银枪……”玉诔面色苍白的更加厉害，“君上，还求君上救救真君大人。”未说罢，便噗通跪下。
我心头一惊，问道：“难不成他要提枪与那天后大干一架？”诚然是本君太胆子大些，这种想法也能想的出来，可如今他提枪离开，难不成是心头郁结，想随意找个人比划比划？
“不。”玉诔抬起素净的脸蛋，肃然道：“真君是去了碧波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