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番话,连忆不是没有考虑过,倘若凌掌柜不担心朝廷追究,也不至于带着妻儿家人一夜之间离开白沙镇,又或者他们有别的什么缘故。
凌霄客栈一贯神秘莫测,连忆知道自己不必太过担心,可她还是希望小晚和凌掌柜他们,能平安无事。
至于二山的来信,他果然询问家中情况,想来凌掌柜已经很久没与他联络。
但他们将二山视作亲弟弟,不论如何也不会丢下他不管,突然就这么断了联系,是不想二山被卷入其中,还是不愿他为了家中担心而耽误功名?
连忆不愿自己的行为,坏了凌掌柜的一番苦心。
她想了很多很多,给二山回信,道是家中有事走不开,好久没去过客栈,想来没听说什么,应该是平安无事,简单的几句话,暂时给了个交代。
三日后,二山收到回函,获悉连忆尚好,他至少把心放一半,而客栈里,有兄长在,他也不用太过担心,毕竟这世上,没有凌朝风摆不平的事。
转眼,已是三月。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皇城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涵元殿中,皇后卫似烟逗着刚睡醒的小公主玩耍,手里摇着拨浪鼓,咚咚声响,逗得小闺女眉开眼笑。
有嬷嬷从殿外匆匆而来,皇后回眸望见,开口就问:“将军到了吗?”
嬷嬷皱着眉,摇头道:“还是没到,奴婢听说,川渝来的千人队伍,停在离京城二十里地的地方不动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似烟心中很不安,川渝虽远,哥哥也不至于走了这么久还没到京城,他会不会是病了,会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她问过皇帝两次,皇帝总说不知道,还有小晚,她应该生了,可什么消息都没有传来。
“我觉得,皇上像是有什么瞒着我。身为中宫,我有不可僭越的事,也有该为皇上分担的责任,可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似烟对嬷嬷推心置腹,轻轻一叹,“我身上,似乎总有放不下的包袱,他是君主,我怕他。”
嬷嬷温柔地说:“您是皇上的原配妻子,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女人,皇上更为了您昭告天下不设六宫,奴婢说句不恰当的话,您不自信,谁还能有自信?”
嬷嬷笑道:“太上皇后,您的婆婆,她本是太上皇的继室,且当时还有后宫佳丽,可即便如此,她活得洒脱率性。道是皇上若爱她,她也一样爱皇上,皇上若弃她,她权当自己从未遇见他。”
“母后,是这样的?”似烟愕然,“母后敢对父皇如此决绝?”
嬷嬷笑道:“您的婆婆说,她的命她的人生,都是她自己的。”
听见这句话,似烟恍然记起小晚曾对她说,天底下无数女子的命,都不是自己的,被家人左右,被世人排挤,不能自由。
而她是大齐国最尊贵的女子,倘若连她都不得自由,世上女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似烟霍然起身,吩咐嬷嬷:“你们看好小公主,我去一趟清明阁,皇上总不能敷衍我,他不能这样对我。”
项润在清明阁中批阅奏折,见妻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心中便是猜了几分,放下朱批起身迎她,说:“到窗下去说话。”
似烟一怔,被带过来,身上的气势就减了一半,等她再要聚集勇气冲口而出质问皇帝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却先慢悠悠笑道:“朕知道,瞒不过你的。”
皇帝占了主动,似烟抿着唇,憋了半天才说:“皇上,就请你全部告诉我。”
如此,从小晚被村民视作妖孽要将她烧死,到凌朝风闯入火海救妻,盛怒之下惩罚了那些百姓,而后客栈里的人一夜之间消失等等。
至于死了什么岳怀音这种不值一提的人物,皇帝这边根本不在乎,但是他说:“在村民们要烧死小晚那天之前,凌朝风就早已向朝廷请辞,并转移了所有金银,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朕和朝廷做事。他的这个决定,与小晚要被村民烧死并不相干,凌霄客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带着妻儿离开。”
似烟心中像是悬了一块巨石,又沉,又牵扯着发疼,她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又如何,连自己的朋友好姐妹都帮不了。
“不论他们有什么事,他对朝廷总没有亏欠,他们的私事,皇上和我就不该再过问了。但放火烧白沙镇……”卫似烟起身离座,朝皇帝跪下,郑重地恳求,“皇上,能不能饶过他们。”
“死伤十数人,该死的也好无辜的也罢,都是人命。”皇帝面色清冷,“你叫朕,如何姑息?”
“皇上……”
“烟儿,凌朝风便是有自知之明,才在一夜之间逃离。”项润伸手,要搀扶妻子,“朕可以不通缉他,可是他犯下的罪行,不能当没发生过。”
似烟含泪,目光轻轻颤:“他们是我的朋友,小晚是我的好姐妹。”
项润眸中盛满帝王气息,不怒自威:“可你,还是大齐的皇后。”
他停了一停,命令道:“起来!”
似烟一颤,却勾出几分倔强,终是被皇帝拽起来,她避开他的目光,不想看他。
皇帝微微摇头,大婚以来,皇后在外人面前,端得稳重得体,言笑大方,纵然面对外邦使臣,也能巧妙的解决外交上的尴尬,真真有大齐国母的风范,无可挑剔。
但卸下那一切,只面对他时,她便是娇妻。她有脾气有个性,有大胆的想法,很倔强。
项润明白,这件事他所有的决定,只能强迫似烟接受,这是她的责任,她没得选择,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
“有缘,自然会再见面;无缘,也是这一生美好的回忆。”皇帝冷冷道,“将来你还会遇见其他人,遇见更多的好姐妹和朋友,你和朕的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似烟什么话都没说,之后默默地一个人走了,走到门前时,才想起来问:“我哥哥呢?为什么还不到京城。”
项润显然有些生气,但不是冲着皇后来的,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去哪里了。”
天下无战事,大齐鼎盛强大,卫腾飞手握川渝大军,十几年如一日从不敢松懈半分军中之事。
可眼下,他却为了找一个人,丢下去往京城的队伍,不顾深宫中期盼他到来的妹妹,义无反顾地顺着江流找来。
他想看一眼小晚,不论她是安好,还是被严重烧伤,他只看一眼。
去年春天离开白沙镇,一整年,他日夜思念那一张甜美的笑脸,三十出头的男人,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心,竟然该死地,看上了有夫之妇。
倘若小晚还是未出嫁的大姑娘,他一定带着川渝大军上门求亲,把她娶进门,一生一世地疼爱她,呵护她。
可她是凌朝风的妻子,是妹妹的朋友,卫腾飞不能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只能远远地祝福小晚过得好。
这一年里,妹妹的家信里,提起皇帝待她好,如同凌掌柜待小晚一般,看到那些话,卫腾飞哭笑不得,而心是疼的。
今日,卫腾飞辗转来到一座陌生的小镇,镇子比白沙镇还小些,但街上的人衣着整齐干净,人人都是一张笑脸,看得出来,这里的人日子过得安逸富足。
此刻像是有集市,热闹非凡,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们,穿得花红柳绿穿梭在人群里,孩子们举着风车满街窜,好生热闹。
“霈儿,再跑爹爹要生气了。”忽然听得熟悉的声音,卫腾飞心头一震,循着声音找去,在卖风车的摊子前,一位娇小的娘子,穿着白衫绿裙,将个孩童抱起,摘了一只风车给他。
卫腾飞走近些,便听见熟悉的声音笑着:“你吹吹,他就转起来了,好玩儿不?你要什么娘给你买,可不许再乱跑,等下爹爹追过来,要打屁股了。”
“小晚?”卫腾飞忍不住开口了。
他记得与小晚初见,是那年中秋,白沙镇的集市上,她一样穿着白衫绿裙,他当时被妹妹气昏了头,看见一样的裙衫,就把小晚当做了似烟。
小晚闻声转过来,本是惊恐遇见了什么人,没想到,竟然是卫将军。
“真的是你!”卫腾飞的眼睛,迅速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没有被烧伤,凌朝风一定及时救下了她,他可以安心了。
“卫将……”小晚说了一半,没敢继续说下去,见凌朝风从后面缓缓走来,她便抱着霈儿跑去丈夫的身边。
凌朝风乍见卫腾飞,眉心一震,他有不祥的预感,目光警觉地朝四周查看,而卫腾飞行军之人,太懂这眼神里的意义,他忙道:“你放心,我是一个人来的。”
他们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说话,卫腾飞说他上京探望皇后,想到凌霄客栈拿些绿豆糕带去给似烟吃,没想到人去楼空,只有一对陌生的年轻人在打扫,他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放心不下,怕对妹妹不能交代,就找来了。
自然,不能对似烟交代,是他的说辞。
“那些村民真是疯了。”小晚凄冷地笑着,“也难怪我小时候挨打,青岭村里没有一个人来救我,那个地方的人,天性如此吗?不过无所谓了,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
凌朝风则对卫腾飞说:“该是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到川渝,您就动身了,我辞去了为朝廷做事,川渝大军相关的一些钱财,我已经派人往川渝送去,想必是没能和您遇上。”
卫腾飞颔首:“的确没有碰上,不过你们……”
他想了想,见面以来,一直是他在说话,凌朝风和小晚只是听着,对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缄口不言。
还有那个孩子,两岁多的模样,会说话了,奶声奶气地喊他一声伯伯,而后就自顾自在一边玩耍。
他喊小晚娘,他喊凌朝风爹,可是……卫腾飞从妹妹的书信里知道小晚也有了身孕,但怎么算,也不能两岁这么大吧。
“霈儿。”小晚见儿子在路边胡乱地掐花,把他拽到怀里,擦了擦他的手,只是瞪了一眼,小家伙就老实了。
凌霈窝在母亲怀里,看着高高大大的卫腾飞,眯起眼睛笑,十分讨人喜欢。
“这孩子……”卫腾飞真是不知该如何问起。
“是我们领养的。”小晚说,“我自己的孩子没了,相公为了安抚我,给我抱来了这个孩子。”
卫腾飞顿时不纠结了,心想小晚的孩子,大概是被村民火烧时受惊而胎死腹中,如此更心疼了。
他们边走边说,渐渐离开了镇子,凌朝风并不想把卫腾飞带去山谷,虽然那里早晚是可以被人找到的地方,可他觉得,没必要与卫将军再有什么瓜葛。
于是和小晚一起,反过来送卫腾飞上路,请他代为向皇后问安,说他们一切安好,至于皇帝那边,凌朝风没说什么,他相信卫腾飞自己会斟酌。
卫腾飞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更不想小晚难做,与他们告别后,策马缓缓离去。
小晚松了口气:“卫将军为什么会找来。”
凌朝风没说什么,带着妻儿要回山谷,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可还没走几步,忽然感觉到周遭的杀气,凌朝风心头一紧,抱过妻儿翻身藏在马车下。
刹那间,剑雨飞来,将马车扎得密密麻麻,而后数十人从两边树丛里冲出来,人人手里都是寒气逼人的长剑,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