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依然没什么反应,李辅国却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奴婢这就去通知他们。”
寿王已经离去。萧江沅独自跪坐在墓边,侧头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腰间悬挂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褪了色又断了丝的长命缕,在她腕间苟延残喘了多年。
杨玉环因为痛苦,忍不住握住了萧江沅的手腕。待她的手终于无力垂落,长命缕的寿命也到了尽头。
萧江沅把长命缕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
就算没有杨玉环的嘱托,只要她活着,便没有办法放弃他,放弃她追随了一生的梦。
渐盛的日光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意识到了现在的时辰。她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太久了,还有启程的事宜等着她去处理,这一场狼狈又哀恸的逃亡,还远没有结束。
“等到来日返回长安的时候,他会再来看你。在他有生之年,一定会有那一日。”
萧江沅说完,便打算起身离开。可膝盖如被千百根针刺着一般痛,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最后还是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人把她扶了起来。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父……”
萧江沅看见袖口,本以为是王承恩,却不想竟然是李辅国。
“多谢李内侍援手。”
见萧江沅仍是这样客气生疏,李辅国虽心有不愉,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顺从她的意思,松开了她的手,然后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包紧的绢帕,递给了萧江沅。
有一股诱人的甜香自绢帕中透出,萧江沅一闻便知,里面是几张洒满了芝麻的胡饼。她没有接,微微挑了下眉,浅浅一笑:“太子可用过早膳了么?”
眼前的女子除了容颜有些苍老,鬓边还多出了些许白发,与李辅国从前所见,并没有什么区别。见她这样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忍不住心下感叹,至少就这一点来说,他是真的远不如她。当年他到了东宫之后,可是颓废了足足半年,才找回了往日的自己。
萧江沅不接,李辅国也不收手:“我可不是师父,就算太子还饿着,我也不会亏待自己的。”
“太子待你不好?”
“好,也不好。有用便利用,无用就抛弃,就比如昨日,一旦失败又露出把柄,他会第一个把我交出去——师父这是在关心我,还是想对我使离间计?”见萧江沅颔首致意便要离开,李辅国托着绢帕的手仍悬在半空,声音却追了出去,“师父……徒儿用过饭了。”
“……与我何干?”
“所以都是为了他?”绢帕中的胡饼瞬间被捏碎,李辅国走到萧江沅面前,冷笑道,“你对他来说算什么,不过一个奴婢!如今你亲手杀了杨玉环,就不怕他到了成都,秋后算账么?”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就知道。”萧江沅抬眸,直视着李辅国的眼神,“那又如何?他是君,我是臣,他授知遇之恩于我,我以忠孝节义报他。”
这句话,李辅国听着甚是耳熟。很多年前,在他刚刚走出掖庭的时候,她教他的第一个东西,就是这个。
可是他从一开始就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这么多年竟一点也没学会。
当李辅国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萧江沅已经不在他面前了。
刚回到驿馆,萧江沅就见太子、陈玄礼、韦见素、韦谔等都在院子里站着,似在商议着什么。她先向太子恭敬行了一礼,又与陈玄礼等人相互致礼之后,才问道:“老奴回来晚了,这便禀告圣人启程,还请诸位稍安勿躁。”
“等等——”韦谔道,“赴蜀地避国难乃是杨国忠的主意,如今杨国忠既死,其部下将领官吏都在蜀地,难道我们还要过去么?”
话音未落,便有人赞同道:“大唐地广,并非只有蜀地一处可避难,河西、陇右更有足够的兵力可护圣人周全!”
“太原乃是大唐龙兴之地,不如去太原?”
“相比起太原,朔方灵武更为合适!”
“一直避难算什么,岂不是将这大好山河拱手让给了安禄山?若要扭转战局,当然是杀回长安!”
见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一时竟争论不休,难有论断,而太子仿佛局外人一般,被问到了也只是摇头,萧江沅忽然发声道:“诸位所言都有道理。”
她的话虽然客气,却掷地有声,让众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萧江沅继续道,“但是……杀回长安定是不可的,太原又太远,灵武倒是个好地方,只是若途中遇到叛军又当如何?至于蜀地,早在杨国忠出生之前便号称‘天府之国’,既物产丰富,又有蜀道天险以作屏障。剑南蜀地既是大唐的领土,剑南节度使以下众职也自当效忠圣人,想来剑南的将领官吏并不愿意,只因杨国忠一人便被误解为叛逆吧。”
她的理由给得很是充分,但却少了她往日的周到与圆滑,她似乎有些心急,还夹带了些许细微的刺,体现在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上。
就在萧江沅说完,众臣沉寂的时候,李隆基打开门,走了出来:“我都听到了……先去扶风吧。”
队伍立即开拔,准备西行。李隆基刚骑上马,就见附近的一众百姓围了过来:
“宫阙陵寝皆在长安,圣人却坚持要走,究竟意欲何为?”
“难道圣人真的不要长安了么?”
李隆基默然了许久,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个老者,发须几乎尽白,看起来无奈又无力,眼中也没有了希望的光芒。
他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真是最窝囊的皇帝了。
太子垂眸一叹,再抬眸时,神情已十分坚定:“既如此,我便不走了。”
见李隆基对百姓的欢呼充耳不闻,萧江沅牵住了李隆基的缰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太子如今与大家分道扬镳,便是将朝廷一分为二,到时天下人要听谁的?太子这分明就是想趁机夺权……”
李隆基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萧江沅,半晌没说话。
眼前这个女子已陪伴自己多年,从年少到年迈,从青春到苍老。她没怎么变过,她一直都在,她真的没有背叛过他,从未。
她的眉心蹙得有多紧,他的心就有多安宁。
“走吧。”李隆基说完,回眸看了太子一眼。
他的儿子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恭谨地垂首,而是正视着他,像是在等他做点什么。
这是他此生最不了解的儿子,即便在立为太子之后时常相伴的十数年,他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直到现在。
李隆基轻叹一声,道:“将内飞龙兵和龙武军各抽调三分之二,以保太子无虞。诸王、公主、郡王、郡主、朝臣、将领及其家眷,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太子……你们自己决定。”
最终,公主、郡主、左相韦见素、陈玄礼及其家眷,依然跟随李隆基,其他人则纷纷选择了太子。
李隆基像是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只点了点头,就下令启程了。
李隆基的决定究竟利于谁,明眼人一看便知。萧江沅本还想知道,今日这一切究竟是太子的意思,还是李辅国个人所为,但结果已然如此,那便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