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千霜于屋中静养,时值黄昏,宫女送上了晚膳。她拖着虚弱的步伐下床,费力地拾起筷子,吃了没几口,便觉难受得很。之前使用焚心诀,耗去太多元气,加上又受了潮见的一半掌风,胸口的淤青到现在还未消,每一次吞咽,都感觉一阵发散的钝痛。
她放下筷子,吞了一颗固元丹,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而后便响起了叩门声。她眼中显现异色,并未起身。那人这几日都在她门口徘徊,却始终不敢进来,今日,终是按捺不住了。
门外的人半天没得到回应,续又敲了敲。
她语调冷然,道:“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那人并未离开,片刻,忽然出声:“真人,这才方至黄昏,便要休息了么?朕来看看便走,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她微惊,赶紧起身开门,懊恼道:“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上官远遥并不挂心,走进屋来,与她对坐,关怀道:“真人这几日可还好?”
“有薛不二照料着,好多了。”
“京中魔患,叫真人受累了。累你至此,朕甚是愧疚啊。”
练千霜摇摇头,一副不足挂齿的样子:“魔道乃天下大敌,铲除魔物,是我们修仙之人当尽之责。”
上官远遥很是欣赏她的谦和,忽而,他又想到什么:“对了,崔道长呢?那日他击败魔物后,为何不见了踪影?”
对此,练千霜也有些疑惑:“仙首此番现身,贫道也甚为吃惊。不过他向来来无影,去无踪,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上官远遥点点头,又道:“朕此次前来,除了探望你,还有他事。”
她与之对视,静候下文。
对方拿出一只木盒,置于桌上。
她疑惑地打开来,顿时睁大了眼睛。里头静躺着一本古旧的书籍,上头赫然写着几个字——穹苍万世录。
她猛然抬眼,百感交集:“皇上……”
上官远遥淡笑:“朕之前承诺过,只要你救回皇后,除去夜袭长夜宫的魔物,便将此书赠予你。”
练千霜甚是欣喜:“多谢皇上。”
上官远遥却收敛笑意,如警告般道:“希望真人阅过此书后,能够不忘初心,安之若素。”
她不置可否。她没有读过这本书,对于上官远遥的寄望,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上官远遥静望她一阵,突问道:“你方才避而不见,是不是以为以为朕是乔碧?”
她垂首,不言语。
上官远遥露出调侃的笑:“朕听闻他这几日频频流连于你屋外,却始终不曾进来。你俩可是有了什么芥蒂?”
她勾勾唇角,轻声道:“鸡毛蒜皮之事,不劳皇上费心。”
上官远遥却不愿让她一语带过:“乔碧这几日,魂不守舍,言行举止甚是古怪。朕再三问之,他都避而不答。朕一直以为他是个若无闲事挂心头的人,可遇着你以后,他便多了许多心事,朕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个样子。”
练千霜目光瞟向别处:“我与大仙之事,说来话长,便是告知皇上,您也爱莫能助。”
“你们的私事,朕无权过问。但他显然是有话想跟你说,你为何不愿听呢?”
练千霜叹了口气:“我与他,各有所思,立场不一,硬要谈论下去,只会弄得不欢而散。”
“你们之前意见不一的时候还少了?最后不还是互相迁就,殊途同归了么。”
练千霜语塞。
上官远遥苦口婆心道:“无论是什么事,总要坦诚相待,才可解开心结。”
练千霜露出迷惘之色:“若是坦诚相待,却适得其反,那又该如何是好?”
“至少无愧于己,无愧于心。真人一向超脱,为何面对乔碧,就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练千霜懵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上官远遥径自一笑,站起身来:“真人好好想想吧,朕就不打扰你了。”
她也站起身来:“恭送皇上。”
目送走上官远遥,她静想着对方的话,不禁长叹一口,又是惆怅,又是苦恼。或许她是该与乔碧好好谈谈,就他那固执偏执的性子,一天得不到说法,一天不会消停。
天黑透后,门外又传来徘徊的脚步声。虽是隔着一张门,她却仿佛能看到那人的身影。一时间,她百感交集,不知是不是应该开门迎接。
过了一段时间,脚步声停了。她以为对方已经走了,不免有些失望。轻轻打开屋门,外头空无一人,再低头,却见那人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仰首观望星辰。
她抿抿唇,终是忍不住唤了出来:“大仙。”
乔碧猛然回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她与之对视了良久,道:“你坐在这干什么?”
乔碧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一语不发。
“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乔碧垂眼,而后又抬眼,目光中有一丝愠怒。
“大仙有什么话就说吧。”
乔碧捏紧拳头,如同泄愤一般低吼:“不要再叫我大仙!”
她愣怔了一阵,而后头一撇,抛下惯有的拘谨,像个熟人一般,款步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唤:“阿碧。”
只这两个字,叫乔碧内心一下变得柔软,之前的不解、怨怼、难耐顷刻化作了温情。他盈盈墨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夹杂着依赖与想念,柔得滴水。
她忽然有些喜悦,他的阿碧,看似嚣张,实则敏感而又念旧,千年了,一点都没变。她露出温婉的微笑,语气中带着欢欣:“还在生我的气?”
虽然她并未明说什么,可乔碧却感觉得到了答案。他的上仙,一直想着他,念着他,即便是成了冷若冰霜的浮游真人,但是他知道,她仍然同以前一样温柔,一样善解人意。
可一想到她对自己的隐瞒,他又有些悲伤,从青城山到京城,他错过了太多,他等的人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一直浑然不觉。
他喉头一阵发紧,苦涩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练千霜笑得无奈:“你看你现在,如此纠结,如此自责,又如此难堪。若你什么都不知道,会活得更轻松。”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乔碧方平息的愠怒又有了上升的趋势,“我等了你一千年,你却装傻充愣。之前我与你谈起过往的时候,你心里都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小丑,一头热地唱着独角戏。”
练千霜耐着性子听他一股脑儿发泄,知道确定他说完了,才幽幽道:“我没有装傻充愣。”
乔碧因着这一句简单的辩解,怒火一下又降了下去。
练千霜眼中浮现一抹苦楚,语气更是稍显消沉:“阿碧,我这一生,无论修仙还是转世,都是垂死挣扎。走到这一世,终是到了无望之境。你不一样,你天资聪颖,前途无量,还可以看遍世间,飞升仙界,现在,还只刚起步而已。”
此番话,叫乔碧感觉被狠狠攥住了心脏,又疼又闷。对方此刻的神情,好似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与希望,跟那日他们被困魔界,求助无门时一模一样。同样是洒脱,那日他心中很是倾佩,这一刻,他只觉得痛心。
他眼眶泛起酸意,哽咽道:“可是你曾说过,待我修成人形,便要与我入世历练,云游四海的。”
练千霜眼中涌现柔情,温声道:“从逢甲到载春,再到京城,日子虽是短了些,但勉强说来,也算是不负此约了。”
“这不够!”乔碧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千世间,良辰美景,我不想一个人体会!”
练千霜怔住,不是因为被吓到,而是此话分量太重,叫她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悸动。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安然渡劫的!”乔碧信誓旦旦道。
“阿碧,你别这样……”
“我意已决,你无需多言!”乔碧一口打断,“你莫要忘了,我俩已立下契约,此前你也说过,已将性命交托于我,一切全凭我的意愿。”
被自己的话反将一军,练千霜终是无何奈何地深深叹气,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了一阵,先前的急躁因着这一时的安宁逐渐冷却下来。
乔碧抬望星空,嗫嚅道:“你说参商星会有际会的一天么?”
练千霜也随之望去,静声道:“不知。”虽是这么说,可她脸上却渐渐升起期许之情。
“以前在天界,你总爱待我去观星池观星。千年了,天地变幻,物是人非,可这星海,却一如往常地璀璨。”
“是啊,万千星辰,运行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又静望了一阵,忽而道,“我们暂且别想那些是非了。活于当下,能过一日是一日,可好?”
乔碧望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她温婉一笑,拿过上官远遥之前给她的《穹苍万世录》,语带神秘:“皇上赠了我一本奇书,你要不要与我一同看看?”
乔碧好奇心大起,靠了过去,与她共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