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碧带着练千霜在魔界躲藏,两天了,潮见依然在后头追杀,不眠不休。他们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峡谷栖身,终于暂时甩开了对方,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两日,乔碧感觉尚好,练千霜却虚弱得厉害,一天不如一天,连说话都变得无力了。他明白,这是魔气吞噬体内仙气带来的副作用。他倒是有千年道行,少说还能撑个百余年。练千霜身中缚仙咒,根本没有多少仙气与之抗衡。
他望着靠在石壁上喘息的练千霜,烦躁地说:“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让我杀了潮见?”
练千霜无力地说:“你俩对阵,结果只能是她死,她一死,必定惊动整个魔界。你忘了魔宫内那男子么?他身上的魔气想必你也感觉到了,你认为你敌得过他吗?”
“可我们困在这里也是个死啊!”乔碧冲口道。
“至少能拖延些时间想办法。”
“那你想到办法没有?”
练千霜无言以对。
乔碧气愤地捶了下石壁:“本大仙一世英名,竟然要耗在这个鬼地方!”
练千霜虚弱一笑,抱歉道:“是我连累大仙了。”
乔碧没有回话,抬望谷顶天空,沉声道:“两天了,这魔界为何不见日出?”
“魔界乃晦暗之地,是没有日出的。”练千霜也跟着抬头,“可惜了这无尽黑夜,却看不到星辰。”
此番话,叫乔碧恍然失神,他又忆起了天界的净居宫,还有那璀璨的观星池。千年前,他还只是未开化的碧眼黑猫时,居空上仙常常抱着他去观星。万千星辰,浩瀚如海,皆在他们脚下。居空上仙总是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赞叹:“这万千星辰,运行有序,也不知是哪位神人,造出这般旷世奇作。”
思及此,乔碧忽然觉得,在观星这一习惯上,练千霜与居空倒是相似得很。他们都想通过星辰运行得轨迹悟出万事万物的因果奥秘,只不过一个是俯瞰,一个是仰望。
练千霜注意到他神色变得古怪,问:“大仙在想什么呢?”
“天界。”他淡然回答。
练千霜眨眨眼,又问:“我一直很奇怪,大仙喜爱享乐,为何执意修仙呢?天界生活枯燥无聊,怕是不合你意吧?”
“枯燥无聊”,居空上仙也这么形容过天界。乔碧嘴角扬起几不可察的微笑,所思更深了些。若换作平时,他断然不会回答练千霜的问题,但现下前途未知,他有了一吐为快的心思。毕竟这些事,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他沉声答:“为了一个人。”
练千霜惊讶他会直言,探问道:“可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居空上仙?”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
“看来你们交情匪浅了。”
乔碧不置可否:“他对我有恩,我之所以修仙,皆因想飞升天界,再见他一面。”
练千霜没有说话。
他自娓娓道来:“听居空上仙说,我原是阿鼻地狱的一缕罪魂,需生生世世受九重烈焰灼烧之苦,不得救赎。一日,他造访地府,想取地狱烈焰研修焚心诀,遇着了我。上仙慈悲,不忍我受苦,用自己的仙寿为我赎罪,给了我转世投胎的机会。但阎王说我前世作孽深重,即便有上仙恩赦,也只能投畜生道。所以我饮下孟婆汤后,投生为猫。上仙担心我在凡间受苦,便将我带回了天界,远离世俗。”
练千霜静心听完,才说:“上仙待你真是好。”
“是很好。”
“那你为何还是来了凡间?”
乔碧苦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有一天,上仙说他再也无心照料我,便将我打下了天界。”
“你可曾怨过?”
乔碧摇头:“上仙一定有他的苦衷。”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于见他呢?”
乔碧望着她,很是不明。
“你说上仙有苦衷,那他将你打入凡间一定是为了你好。你要重返天界,岂不是背离了他的意愿?”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乔碧从未想过这一层。但他仍然执着:“即便是苦衷,我也要问明是何苦衷。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他真有难处,我也想与他一同分担。”
“也许他就是不想牵连于你呢。”练千霜说,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
“你这是何意?”
练千霜一怔,没有回话。
乔碧也无心追问,挥挥手道:“罢了,现下这种境况,说这些也无用。”他换了一种态度,揶揄对方,“我看你倒是心宽得很,你就不怕死在这儿么?”
练千霜很是坦然:“人均有一死,早晚的问题而已。我只是担心孟染……”
又是孟染,这臭道士,自己朝不保夕,还在挂记那个要死不活的臭小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生不悦,冷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们真的死在这里怎么办?”
练千霜认真思考了一阵,幽幽道:“若是死了,是我的命数,只是愧疚牵连了大仙。不过经此一役,大仙也算是行了善,即便死了,下一世也定有好报。”她望着乔碧,笑得无比赤诚,“但若是帝神庇佑我们逃过此劫,又救回孟染,他日大仙吃了我以后,请一定潜心正道,莫再走捷径。往后多行善事,即便天劫临头,也定能安然渡过。”
乔碧从未听过这么胸怀大义的话,懵了好久,才怔怔道:“我要吃你,你为何还能如此无怨无悔?”
练千霜淡然一笑:“银货两讫,何来悔怨?”
乔碧不再言语,他真心怀疑,这臭道士真的只是凡人么?他可从未见过哪个凡人有这样的胸怀。
练千霜扶着石壁慢慢坐下,一下靠倒,轻喘着气,慢慢道:“大仙,我看潮见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不如休息一下可好?”
连日的奔逃,乔碧也确实有点累了,便也跟着坐了下来。沉默一阵,他又扭头看向练千霜,对方竟已睡着了。黑暗中,她的睡容显得尤其疲累,苍白的面色透着一抹楚楚可怜。这浮游真人,虽说声名远扬,可说到底,也只是外强中干而已。
乔碧硬生生压下想要伸手帮她抚平哀愁的冲动,靠着石壁,闭上眼,养精蓄锐。
渐渐地,他感觉到困,恍惚间,他看到一片云雾。云雾中有一处居所,正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净居宫。宫中一白衣男子正伏于案前,神色平和,正专心致志地撰写着什么东西。
那是他的居空上仙!
还是猫身的他高兴地朝对方跑过去,一下跳上桌子,歪着头在其手背上蹭着,哼哼叽叽地求抚摸。
居空无心搭理他,轻轻将他往旁边一推,道:“阿碧,别闹。”
他不满地喵了一声,一只爪子踩进砚台里,拔出来后直接摁在了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梅花印。
居空不得不停笔,抱起他,嗔怪道:“总是这么调皮,你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秘籍么?”
他喵喵直叫,在对方颈窝处蹭着,只为重新赢回注意力而高兴。
居空不但没有责怪他的胡闹,反而更加宠溺地为他顺着毛,舒服得他都打起了呼噜。
这么亵玩了一阵,忽然有人造访。他转动碧绿的眸子,瞥了来人一眼,叫声又有些不满了。每次这个人来,都要拉着居空聊很久,半天都没人搭理自己。于是他凶神恶煞地朝来人“喵”了一声,连爪子都伸了出去。
“阿碧!”居空轻责。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子。
面前的人神色有些异常,居空也看出来了,问:“须臾,可是找我有事?”
那人抿抿唇,道:“卦象有变,你随我来。”
居空放下他,只吩咐了叫他听话,便跟着那人走了。
他气呼呼地躺在坐垫上,心里不停地咒骂着那人。若他能化作人身,定然不会让那人隔三差五地来打扰他和上仙。
这一等,便等了很久,直到深夜,居空才珊珊而归。他兴奋地跑上去迎,一下投入对方怀中。
居空抱着他,却没有进屋去,而是朝外走。他心里一阵奇怪,按说平日里这个时候,上仙都会搂着他就寝的。不过一会儿他就想通了,许是上仙又想看星星了,带他去观星池呢。
然而,居空也没有去观星池,他抱着他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到了一处瀑布前停下。
奇怪?天界也有瀑布么?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天界就只有云卷云舒而已。
瀑布旁立着一块石碑,上用红色的字书:应劫川。
居空摸了摸他的头,轻语:“从这瀑布下去,就是应劫川了。越过应劫川,你就能直达人间。”
他有些不明白,上仙是在跟自己说话么?为何他说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居空继续道:“对不起,阿碧,上仙不能再庇佑你了,往后你就去人间自谋生路吧。”
这一句他听懂了,他不会说人话,只能喵喵地叫着,表达内心的惊惧和抗拒。
居空眼中浮现一抹怜惜,却又无可奈何:“聚散终有时,我俩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莹莹绿眸都要滴出水来。他不相信上仙这么狠心,他答应过他,待他修成人形,要与他相携入世历练,云游四海的。
居空唇角微扬,看上去在笑,却夹杂着诸多苦涩:“我把你从阿鼻地狱带上天界,是想让你免于苦难。却不曾想,我也会有自身难保的一天。”他抱歉地摸摸他,“对不起啊,阿碧,答应你的事,要食言了。”
他伸出爪子,紧紧扣住对方的衣领,生怕被抛弃。
居空不急不慢地把他的爪子扒拉下来,如同教诲一般道:“虽然我折损仙寿助你转了世,但你仍是带罪之身,身上还有业障尚未消除。入世后,定有许多劫难要受,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勤加修炼,才好安然渡劫。”
他胡乱扭曲着身体,手舞足蹈,试图抓住依附,让对方无法摆脱自己。
居空眼中涌起一抹疼痛,而后心一横,提起他,抛向瀑布:“阿碧,保重。”
一落水,湍急的水流就将他直往下冲,他拼命挣扎着,试图逆流而上,重回居空身边。可他毕竟是只未开化的畜生,怎敌得过如此汹涌的波涛。没几下,他就被冲入了应劫川中,顺流直下,云层从脚下升到了头顶,渐渐地愈来愈远,愈来愈高,直到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