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麟帝的表现又一次让人瞠目——
他调整了一些人的职位，填补了几个重要的空缺，竟没有提拔任何新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难道都不用为自己培植心腹吗？
但是，大家看着那个站在他身边的摄政王——前任监察御史关朗，还有那个现任监察御史赵河洲，以及兵部尚书曾天善，吏部尚书余行之，户部尚书夏诚隆……好了，不用看了，最重要的官职一大半都跟新帝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还要培植吗？
天赐登基后颁布的第一条新政，就是下旨实施“一条鞭法”，所谓“一条鞭法”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也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可以说，这是关朗提出的“粮长制”的进化版。
满堂哗然！
无数人暗暗叫苦——在这位麟帝手下，似乎搜刮民脂民膏，会更难！
散朝后，天赐和关朗、赵河洲并肩走在御花园里，初春的风吹到身上还有些凉意，但望着一株柳树上早绽的芽苞，天赐心里却是暖暖的。
“朗叔！你给我那文章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是能将里面写的那些事情一样样做到，我们大越，该有多富庶啊！特别是这个叫张居正的，我早就想试试这‘一条鞭法’了！”
天赐说得有些兴奋，赵河洲看了他一眼，出声道：“陛下应该称自己‘朕’！”
关朗斜了一脸端方的赵河洲一眼，想起康月昨晚在听说天赐将赵河洲提拔为御史时说的话，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接收到赵河洲的目光，关朗敛去一些愉快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说：“赵御史恪尽职守，上任第一日就敢直言不讳，实乃百官之首！”
许是他的语气实在太过愉悦，许是天赐瞧过来的目光实在太过无奈，赵河洲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夫子以后大可不必顾忌，尽可大胆谏言。但是，我本以为，泉州那几年，夫子早已不似这帮老臣般迂腐，我就是不想听他们碎碎念，才将你做御史。希望夫子以后，可以做个推陈出新的御史……”
关朗回家，将这当段子说给康月听，果然，康月笑得直不起腰来。
元宵过后，一个车队悄悄出了城，一直往南行去。谁也不会想到，这几驾黑色的马车里，坐着的，是他们曾经的主子——大越的衍帝。衍帝没有留在宫里当太上皇，这几年，康月频频进宫跟他聊天、下棋，对康月描述的四季如春的泉州早已心生向往，所以，他决定去那里养老，过一段远离世俗、观海踏浪的日子。
随行的，还有昌王和昌王妃。出发前，昌王妃特意登门找到了康月，将接下去天赐的婚事全权交给了她。
得知衍帝有意去泉州，关朗跟韩氏、康月商量过后，将望海山庄给了他们。衍帝已将他当年贬谪关御史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关朗心结已除，反思了一下这些年，衍帝着实对他们不错，就将这山庄赠给了他们。
有些舍不得的，是康月，那里，是她和关朗初遇的地方，她还想着去养老呢。
知道她的想法后，关朗揉着她的眉心说：“等我们老了，他们早不在了。再说，你喜欢海，我在暹罗、占城等处都叫人购置了房产，还有你说的那个流沙，我已叫人将整个岛都买了下来，正叫人按你喜欢的造着。那些，都胜过泉州的。”
康月没有纠结关朗话语里这样说衍帝他们实有些大逆不道，对于关朗在“流沙”——也就是现代的马尔代夫居然买下了整片岛屿有些吃惊。这么说，他们，已经是岛主了吗？毕竟在现代，马尔代夫的蓝天碧海银沙，她只有在图片里见过。
一过二月，杭州的天气就温暖起来了，关烁小朋友的抓周礼后，康月带着他进了一次宫。才过了第一道宫门，就望见了那个明黄的身影。天赐居然亲自到二门外来接她们母子了。
天赐快步迎了上来，不顾众人的目光，将胖墩墩的关烁抱在怀里。虽然距上次见到天赐已经隔了好几个月了，但关烁小朋友是被她妈带着在商行、酒楼长大的，他才满一岁的人生字典中就没有“认生”这个词语，任凭天赐亲昵地捏了捏自己鼓鼓的脸蛋，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到天赐身上那套明黄的鲜艳得有些刺眼的衣服上了。
他先是伸手在那条张牙舞爪的龙上摸了摸，抠了一会儿用来做龙眼珠的红宝石，发现抠不下来，加上这宝石的个头似乎也没有自己用来当玩具的大，就放弃了。然后，他看上了天赐头上那顶明黄的云锦帽子，伸着只小胖手“帽帽帽”地叫着。
天赐笑了，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扣在了关烁头上。
康月大惊：“赐儿——”
天赐露出一丝苦笑：“姐姐，不妨事的，今日跟着的，都是熟人。”
来到乾清宫，将关烁放在软塌上，天赐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说：“烁儿实在太沉，难为姐姐还要日日带着他。”
“是啊！也不知是何缘故，你那朗叔一抱他，他就乱动，乱叫，手上像长了刺儿似的！”
“朗叔忙于公务，烁儿可能是对他有些生分。”
康月“呵呵”几声，没有解释。自己儿子的性子她知道，就是个无论是谁都可以抱走的主儿，还不是因为关朗总是要他一个人去睡，还被她撞见冷着脸说他，她这个鬼精儿子知道自己老爹不好惹的缘故。
想起这一路行来天赐的举动，康月决定还是得给他点提醒：“赐儿啊！在这宫里，你还是要注意些行止，就像刚才，你想也不想，就将帽子戴在了烁儿头上。被有心人知道，又可以丰富一大批言官素材了！”
“是啊！原本我以为，坐上这位置，可以拥有真正的自由。谁知，我还是自由不了，连这宫门都轻易出不去。就连想去给烁儿过个周岁，都有一堆折子会阻着你！有时，我甚至会羡慕父王和皇爷爷他们，我还不如他们自由呢！”
那个唇红齿白、怯懦胆小的孩子已经成了这个国家的顶梁柱，康月也有些感慨：“没有人能真正完全自由，所有的自由都是有责任的！”
“是啊！虽然我是皇帝，但是我要做一件事情，每次总有那么一大帮人会用各种理由反对，然后，又会有那么一帮人出来反对他们。我常常在想，我们真的需要养着这么多人吗？”
康月十分理解天赐，帝制中国的弊病，就是以道德代替法治，凭借私人关系来弥补制度的不足。朝堂用人，任人唯亲，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天赐有满腔抱负，想施行新政，就会有一大帮反对的，虽然也会有一大帮支持的。但这种争论，却让他有些无奈。
这也是历朝中国的通病，文官集团总是缺乏应有的合舟共济，被迫或自愿站队的他们往往代表某方势力，集中了无数利益冲突，形成了一个带有爆炸性的团体。
康月从关烁手中夺回一个刻着金龙的纸镇，见天赐又把它塞回他手里，摇了摇头，说：“赐儿，不要想着去改变谁。让能够做事的人去做事，不要让不能做事的人改变想做事的人就行。”
“是。赐儿省得的。姐姐写的那册子，我一直好好读着，我就想着，能够让更多的人吃饱饭，穿暖衣。有朝一日，将江北之地也收回来。”
年轻的帝皇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康月不由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姐姐信你！”
在天赐坚持下，康月只好由着他将她和关烁送到宫门外。见到那个“咯咯”笑着的儿子居然跨坐在天赐肩膀上，关朗也变了脸色。康月对他无奈地摊摊手，从天赐肩上扒拉下自己儿子塞在关朗怀里。
“朗叔，姐姐！告诉老祖宗，过几日得空，我就去看她！”
此时，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机会，居然不会再有了。
韩氏是在一个夜晚走的。
这些年来，关朗从各处寻来的名贵药材将养着她，康月又带着关烁想尽法子逗她开心，她的生活，自是极舒心的。就连那个每月过来请平安脉的宋神医和胡太医都说她身子骨极好，没啥大毛病。
这一天早晨，见她起得晚了，海珠和齐嬷嬷她们去看，才发现她已经永远睡着了。
关朗和康月十分平静地送走了她，打算亲自将她送回泉州，与关御史，关朗的父母葬在一处。
最伤心的人，是天赐。
这个慈爱的老人，和他的朗叔、姐姐一样，在他最无助的几年，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这种照顾，无关血缘，无关利益，是他永铭于心的。
这次，他没有问任何人的意思，直接用帝皇的仪仗出了宫，向韩氏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大越没有丁忧的习俗，处理完韩氏的后事，从泉州运送灵柩回来，已是三个月后。重回朝堂，关朗惊奇地发现，朝堂上因某个问题争论的人少了很多，他的同僚们汇报上奏的时候话也少了许多，往日里要两个时辰甚至更久的早朝，如今一个时辰就结束了。
看着众臣们急匆匆离去奔向各自的官衙，跟在后面的赵河洲微笑着说：“皇上嫌朝臣们费口舌，限各人上奏不得超过百字，废除所有歌功颂德之废话，还订了个什么‘量化考核’的规矩，往后升迁、考绩均根据这考核，倒是让朝政前所未有的清明！”
关朗负手而立，他自是知道，这些，都是他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妻子捣鼓出来的。想到她又鼓起来的肚子，望着那个沐浴着阳光朝他走来的龙行虎步的明黄身影，他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