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五据街尽头的五层高楼前,身着绯色官服的苏薇顿住了步子。
不绝于耳的丝竹笙歌和扑面而来的胭脂香,让苏薇秀眉微蹙。
二月天里,冬寒刚退,天气还有些清冷,不过清乐坊大厅里往来的舞姬乐女们却已经换上了轻薄艳丽的春衫。
苏薇看着眼前的一片浓妆艳抹的莺莺燕燕,踟蹰不知要如何开口。
“这位想必就是苏大人吧?秦大人跟几位贵客都在三楼的雅间,奴家这便着人帯苏大人上去。”楼上着了一袭水红色长裙的女子匆匆下来,笑脸相迎。
虽然不比周围那些正值妙龄的姑娘,粉黛薄施的她也还算风韵犹存。
“有劳了,下官正是来给秦大人送文书的苏薇。”苏薇朝着这个来迎接她的女子俯身作礼,声音谦和。
毕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苏薇一时也摸不清楚要遵什么样的礼节。
“奴家是清乐坊的管事,苏大人若是不嫌弃,叫奴家春姨就好。”春如意在这清乐坊做了十多年的生意,每日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显贵,倒还是第一次,有朝廷官员朝她行礼。
春如意眼角眉梢的笑意顿时柔和了几分,也不唤小厮了,自己领着苏薇往三楼去。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苏薇跟在春如意身后,本是在四下打量,扭头发现走在身侧的春意如时不时转头看她,有些奇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奴家失礼了,”春如意抿唇笑了,忙歉然道,“只是奴家在这清乐坊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幸能见着我们大齐头位连中三元的女状元,苏大人光临,实在是叫奴家这个小小乐坊蓬荜生辉。”
毕竟是乐坊里的生意人,说起话来都是嘴上抹了蜜的,苏薇也不当真,只是客气地笑道:“清乐坊的歌舞闻名大齐,平素往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若非领了差事,只怕下官一个小小五品的郎中,还够不着清乐坊的门槛,今日来此,实是下官之幸。”
虽说都是供人喝酒作乐的地方,可这清乐坊因着出过几个名动大齐的歌舞大家,背后又有太子做靠山,与寻常的那些花楼乐坊自是不同的。
“不过是供人作乐放松的地方,也是多亏了各位大人抬举,”春如意笑得和煦,领了苏薇到了三楼雅间外。也不走,从袖里掏了一块雕花系红绳的小木牌递到了苏薇面前,“不仅是奴家,这清乐坊里的姑娘各个都对大人极为推崇,大人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了这份见面礼,日后常来走动才好。”
虽说春意如的话里,多的是场面话,不过苏薇自己也清楚,早在半年前她三元及第后,苏薇这个名字就已经传遍整个帝都,而她高中之后的经历,和如今坎坷无望的官途,也早已沦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若说清乐坊的姑娘们真想见她,只怕不是因为推崇,而是因为好奇。
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早在圣祖皇帝在位时便有,近百年来,大齐朝中军中也曾出过好几位不让须眉的重臣良将。
不过,自十年前傅丞相一案之后,朝中的女子多难得重用。
近些年已经很少有女子再参加科举,所以去年受云山书院举荐参加春试的她在初试之时便已是备受瞩目,等得她三元及第,邺水城里的百姓都在说,时隔十年,或许大齐又要再出一位女丞相。
可是,放榜后的第三日,头甲女状元未能入翰林而是被派到礼部做一个五品的郎中的消息再次震惊了整个邺水城。
即便是寻常百姓都知道,翰林院是培养储相之地,三年一试,前三甲遵常理都是该先入翰林院为官的,她成了大齐立国一来第一个不能入翰林的新科状元。
陛下这样的安排,摆明了是要告诉世人,女状元不入翰林,大齐也不会有第二个傅丞相。
“春姨的盛情,苏薇在这里谢过了。”接过这枚可以免单三次的捉花令,苏薇刻意忽略了春如意眼里的惋惜之色,在楼梯口辞别了她,径自上了三楼。
“哎哟,苏郎中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他们都催了好几次了。”守在雅间门外的主事张岩见她过来,倒也不与她作礼客套,匆匆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文书,折身就要往雅间里送。
这场和谈已经进行了三天了,不管是对方还是他们这些礼部接待的官员们,都已经失去了应有的耐心。
“那尊金佛既然是慧能上师不远万里请回来的,在千佛宴这样重要的日子,更要将着得来不易的金佛请出来供其他高僧大师参拜,我们只是借用,又不是不还了,秦大人又何必这般小气?”
雅间里的人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张岩和转身欲走的苏薇都动作一顿,只听那带着异域口音的话里夹杂着愤怒:“我们这次诚心来求请,你们这般推三阻四,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川都国!这件事情,待我们殿下回国,一定要如实告诉西荒的其他国家,让他们也都知道,大齐对千佛宴到底是什么态度。”
川都国来求请金佛的事情,苏薇先前便听人说起过,那尊金佛是慧能上师奉了皇命,历尽千辛从西荒大漠以西的圣地请回来的,虽说千佛宴对于西荒诸国来说意义重大,可若这次开了借出的先河,只怕日后这尊金佛再难从西荒回来。
被派来接待的礼部侍郎秦淮是接了皇命,要在不损两国邦交的情况下,拒绝这次求请的。和谈已经三日,想来川都国的使臣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张主事,这里可有纸笔?”只是犹豫了几秒,苏薇还是打消了立刻离去的心思,转身低声问门口的张岩。
“苏郎中要用什么,到楼下去讨便是,里面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没精力伺候苏郎中。”张岩虽只是从七品的主事,可他的父亲是刑部尚书,他又与里面的秦侍郎私交甚好,对于身边这个不得圣心的苏郎中自是没什么尊敬可言。
“下官这里有一计,可解秦侍郎燃眉之急。只是下官不在这次接待使臣之列,还请张主事替下官将这个送进去才好。”
解了系在手腕上的丝帕,又拿出从礼部衙门出来时赢怀月塞给她的胭脂,苏薇也不找纸笔了,拔了挽发的玉簪,沾着胭脂在丝帕上极快地写了几行字之后,递给了张岩。
“这……”张岩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举动,有些发愣,等得因里面的谈话声而回过神来时,苏薇已经一边挽发一边下楼了。
垂目看了那绣着兰草的雪色丝帕上几行桃红的簪花小楷,张岩眼前一亮,也顾不得去管苏薇的去留,将帕子小心收好,敲门进了雅间。
“哟,他们说得果然没错,这清乐坊里还真什么样的姑娘都有。”
这边下楼的苏薇刚挽好一头长发,便楼梯口被一个满身酒气的公子哥挡了去路:“小娘子穿着官服别有一番韵味,不知能否赏脸一起喝上两杯?”
一头微卷的发束在脑后,锦衣华服,蜜色皮肤,只一眼苏薇便认出了这醉酒之人的身份。
“殿下误会了,下官是大齐礼部的官员,并非清乐坊的姑娘。”苏薇清冷地说着,退了一步,与面前的川都国王子丹图拉开了距离。
“官员?哈哈哈哈哈……”苏薇的话没有让已经喝得微醺的王子收敛,丹图挑眉大笑,语气轻蔑,“女人做官,你们大齐跟北渊国一样,是没有男人了吗?”
“殿下醉了,下官这便让人送殿下去醒酒休息。”苏薇秀眉一皱,却也并不想与这个醉鬼理论,偏头想去唤清乐坊里的小厮过来帮忙。
“礼部官员?”没想到,丹图王子听了她的话,不仅不收敛,反倒唇角一扬,伸手要去拉苏薇的手,“你们礼部不是奉命来接待本王子吗?你既然是礼部的官员,更该陪本王子喝上两杯。”
“否则,本王子就去你们皇帝那里告状,说你们招待不周。”第一次伸手被躲过,川都王子挪身子往她跟前一堵,皱眉。
“殿下,还请自重!”苏薇侧身躲过他的手,眉头蹙得更深,若是换做一般的醉鬼,现在她只怕是早就将他的胳膊都卸了。
“躲什么躲?长了一张勾人的脸,却在这里装正经,礼部招你这样的女人是来做什么的,难道你自己不清楚?”没有拉到人,丹图面上有了恼怒之色,“生来就是伺候人的货色,在这个地方装清高给谁看?”
他声音本就不小,此话一出,大厅里的人都纷纷朝这边看来,姑娘们虽然不言语,面上的怒意却都十分明显。
早前便听说,川都国小兵利,尚武重尊卑,女子在国中地位极为低下。丹图看不起女子做官还情有可原,可现在这话,说得实在太过难听,苏薇已是心中难忍,丹图话音刚落时,便握拳扬手。
“啪——”的一声脆响,身高八尺有余的丹图王子被打得轰然倒地。
一时间,满室一片寂静。
“南庭,本王一早便说了这新鞋不合脚,你瞧瞧,这会儿出事了吧?”楼梯转角处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斜倚在楼道里的人手里一把描金玉骨扇摇得欢快,指使身边的随从,“还不去给本王把鞋捡回来。”
垂目看着自楼梯上飞下来,将丹图打翻在地的玄缎锦鞋,还有昏过去的丹图王子脸上清晰的鞋印,苏薇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等得青衫佩剑的少年匆匆下楼来,捡了锦鞋回去,苏薇才跟着他的动作转身,看到楼道里的人时,又是一怔。
川霞锦,白玉帯,腰悬紫玉飞龙佩,即便是一身常服,可那与陛下有五分相似的清俊眉眼,和那一声“本王”已经叫苏薇对他的身份了然。
陛下的五个皇子里面,在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清乐坊的,也只有半分职务未领,日日在帝都喝酒作乐的宁王萧云晞了。
“殿下,被你打的那个人好像是……”捡了鞋回去的南庭颇有几分为难地开口,话到一半被自家主子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闭了嘴,俯身替萧云晞穿鞋。
“春姨,这人醉得厉害,找间房给他醒醒酒,房钱算本王账上。”玉扇轻摇,萧云晞缓步下楼,绕过楼梯前倒地不醒的丹图,淡淡吩咐了一句,抬脚要往外走。
“宁王殿下,请留步。”眼看春如意慌忙唤了小二将地上的丹图架起来,苏薇这才回过神来,在萧云晞出门之前,扬声喊了一句。
“本王素来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不必特意谢过了。”未能乘乱溜之大吉的萧云晞叹了口气,颔首转头,淡淡说道,凤眼扫过迎上来的苏薇时,微微一愣。
眼前的女子妆容清淡,却是柳眉不扫而黛,玉面不染而粉,樱唇不涂而朱,配着一身简练的装束,整个人清秀俏丽极了。
萧云晞见惯了各色女子,却是第一次瞧着她这般的,明明生着一张妩媚动人的脸,一双桃花眼里却是云影天光点染般的清亮,绯色的官服在她身上大得有些空落,一头墨发也如男子一般用发冠高高束在头顶,让他忍不住去想,若是她换了女装,该是何等国色天香的光景?
“殿下相助的好意,下官在此谢过,只是这人是川都国的王子,以他这般恶劣的性子,只怕对此事不会善罢甘休。”俯身朝萧云晞做了一个大礼,苏薇轻声说。
“所以呢?”看她秀眉紧蹙,萧云晞却半分担忧也无。
“……”抬眼见他看向自己,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苏薇抿唇想了想,“今日是下官不堪丹图王子折辱,一怒之下动了手,与殿下并无任何关系,下官会处理好此事的。”
即便刚刚不是萧云晞出手,她那一拳过去,只怕丹图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这件事情本就是因她而起,萧云晞好意相帮,她道谢还来不及,实在也不该将他牵扯进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说得那般决然,萧云晞收了折扇,俊眉轻挑看着她。
“我……”朱唇微张,想到自己要去跟丹图赔礼道歉,或许还会因此去陛下面前自请责罚,苏薇便觉心口一闷,也不说了,垂眸看着光滑可鉴的地面,咬唇忍下心中的不甘。
若是丹图不肯善罢甘休,事关两国邦交,这么一闹,或许她连礼部郎中一职都保不住了。
“本王便是见不惯他出言不逊的样子,此事是本王一人所为,这儿也没你什么事,快些回去吧。”清咳了一声,萧云晞转头去唤春如意,“你们好生看着那个王子,等得他醒了,让人到宁王府去报个信,本王自会过来处理此事。”
等得春如意叠声应了,萧云晞这才带着南庭转身往外走。
“宁王殿下!”
“本王要去芙蓉园接淮安郡主,都这般交代了,你还怕本王跑了不成?”回头看到快步追出来的人,萧云晞苦笑。
“殿下误会了,下官是想谢谢殿下。”再次工整地朝萧云晞作了一个大礼,苏薇说得诚心实意,“殿下出手相助的恩情下官感怀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必报殿下大恩。”
“报恩?”凤目里流光轻闪,萧云晞薄唇微扬,“你在礼部任什么职,可认识一个叫苏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