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当了二十年城主的人，即便是知道苏允墨这般不过是为了避开他，郎和还是面不改色地让人替他备了茶水，在外间坐下，欲与苏允墨一谈。
郎和分析了如今西荒诸国的局势，提出了想借苏允墨之力，让广莫城与几个相距较远的国家之间建立往来，于公于私都给苏允墨许了许多好处。
“城主如此英明，想来也明白下官这两次避之不及，是有意而为了。”隔着纱幔，苏允墨索性将话挑明了。
“下官出使各国多年，一心只想为陛下做事，这样的盛情，下官已经回拒了许多次，今日在这里，给城主的答复，也是跟以往一样的，城主无需得在下官身上再费工夫。”纱幔里，苏允墨的声音清冷。
这些年来，苏允墨也遇到过许多想要借他之手，打开财路的人，各国都有，每一个他都拒绝了，只是这还是第一次，他拒绝得这么直截了当。
纱幔外的郎和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苏允墨竟然连半分面子都没给他留，一时有些尴尬。
他一心想建一个苏家倾几代之力都未能达成的繁荣盛世，这些年来，每一个机会他都不会错过，到现在，自然也不会因为苏允墨的一个拒绝就放弃。
为官清廉的人，也有自己的欲望，只要找到了，任谁都可以轻易拉拢。
郎和看着纱幔里的影影倬倬，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暗自揣度着苏允墨的心思。
这些年，他派人打探了许多跟苏允墨有关的事情，知道他在云山书院的每一件事，也知道他一路怎么从鸿胪寺爬到了礼部。
“苏侍郎何必这么快就拒绝，”郎和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苏侍郎花费了那么多年，才在西荒和朔北有了这样的地位，本城主也知，如今侍郎欲卸使臣之职，将其交予令妹。”
“苏郎中自是年轻有为，可比起让她重走侍郎这些年的辛苦之路，苏侍郎为何不替她铺就一条更为便捷的阶梯呢？”郎和说罢，纱幔里的人陷入了沉默。
郎和无声地笑了，自以为拿捏到了苏允墨的软肋：“若是苏侍郎愿意，本城主可以保证，日后苏郎中在所有与广莫城交好的国家里，都能得到礼待。”
“下官怎知，郎和城主日后会遵守约定？”苏允墨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
“苏侍郎这些年常出使西荒，想来也该知道，本城主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苏允墨这么问，郎和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可此刻也只能按捺着脾气，好言道，“或者，苏侍郎也可以说说，要本城主怎么做，才能让苏侍郎信任？”
“下官可以答应城主所提之事，这两件事也并非一两日便可见成效的，日后你我之间必有许多往来。”苏允墨顿了顿，复又开口，“下官有意培养苏薇，城主又愿意助她一臂之力，既然如此，日后与城主往来相商之事，就交给苏薇来处理吧。”
“等这次洛央国事了，下官便会着手准备此事，郎和城主放心便是。”苏允墨的话从纱幔里传来，没有半分起伏。
郎和听在耳朵里，却是宛若胜利的号角一般！
他只是想打通与那几个国家的往来，至于谁在中间传话，亦或是谁去做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郎和起身，朝着纱幔里做了一礼：“既然如此，本城主就在广莫城静候佳音了。”
郎和刚带着随侍离开了倚翠楼，薛夜来就匆匆去了苏允墨的房中。
一幅纱幔依旧低垂，进门来的薛夜来想起那纱幔后会是什么情形，步子一顿，突然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心口一袭，只想转身就走。
“小……小姐，你快来！”她还在挣扎，里间却突然听到朝露焦急的声音，带着几分惊恐。
薛夜来心神一凛，大步进去。
苏允墨依旧靠坐在床边，他脸色惨白，紧咬下唇，一双手紧紧揪着身前的锦被，用力到指节泛青。
被咬破的嘴唇溢出了鲜血，苏允墨却依旧垂眸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公子，人已经走了！”薛夜来扫了一眼跪坐在一旁，惊慌不已的朝露，自己上前去，覆上了苏允墨的手。
“夜来……”苏允墨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了薛夜来的手背上，“夜来，我答应他了。”
“答应他什么了？”那一声“夜来”，唤得薛夜来差点落泪，她紧紧握着苏允墨的手，柔声问。
“答应他，替他打开青翰国和苍夏国的商路。”苏允墨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我竟然答应他，要替他完成苏远不曾实现的愿望，那是苏远费时四年，不惜赔上自己孩子的性命，也没有实现的愿望。”
薛夜来心中一绞，皱眉：“公子为什么要答应他？公子根本不需要强迫自己答应他什么的！”
“他说，他可以帮阿薇在西荒诸国立足。”苏允墨直起身子，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神色空洞，“他说的没错，这条路我走得太辛苦，我只希望阿薇能走得顺畅一些。”
薛夜来眸色一凝，将手抽了回来。
“是夜来没用，才让公子受这样的苦。”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声音颤抖，压不住的泪从颊边滚落，花了妆。
相识二十余载，她很少听苏允墨提起苏薇。
她一直都很嫉妒，那个被苏允墨捡回去，细心呵护教导的孤儿。
她一直觉得，苏允墨做每一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目的，偏偏在对待苏薇上，他倾付了真心，不求任何回报，只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过得好。
这样的真心，是她求而不得的。
屋外响起脚步声，是红楼那边的人过来找薛夜来了。
“公子放心吧，北渊国那边，我们布的线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不出一年，一定会见成效，到时候……”薛夜来没有把话说完，抬手擦了颊边的泪，自床边站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朝露，终也只是交代了一句“好生伺候”，然后转身离去。
…………
白沙堆里，一行人走得小心翼翼。
日头渐高，沙漠里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原本打马走在苏薇前面的萧云晞此刻神色恹恹，放任马匹跟着苏薇，整个人罩在宽大不透气的披风里，风帽罩了头，一言不发。
“殿下若是累了，我们便停下休息一会儿吧？”苏薇看着他这样，想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子，第一次遭这种罪，倒也真是可怜，便将手里的水壶递了过去，问道。
萧云晞也不客气，接了水便灌了半壶，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长叹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后悔一时兴起，居然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偏偏看身边的人，没一个面露疲色的，尤其是苏薇，一路打马跟着，东张西望，兴趣盎然。
这漫天都是黄沙，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苏大人，冯黎他们在那边发现了个人，请你们过去看看！”前面有毗黎军打马折回来，看到苏薇之后，扬声喊道。
发现了一个人？苏薇微微愣了一愣，应了一声。
“殿下，微臣去看看。”将手里的绳子递给萧云晞，苏薇准备跟上去，转头却见风帽下的萧云晞，面色不悦。
萧云晞冷哼了一声，先她一步，驱马上前：“本王跟你一起去。”
苏薇看他这般，想来是宁王殿下因为被忽视了，所以不高兴了。
她也没多说什么，叫停了身后的队伍，与萧云晞一起上前去了。
冯黎他们发现的，是一个带着一身伤，已经昏迷不醒的人。
这人横躺在沙丘旁，一半身子陷入了流沙里，还好他们来得及时，再晚片刻，只怕他就要永远被埋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了。
“这东西是跟他一起被发现的，舞神说这是架古琴，我们才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就想叫苏大人过来看看。”冯黎拿剑挑开了地上的布包，露出一架玄色琴身的古琴来。
萧云晞和苏薇在看到琴的一瞬，具是一怔。
苏薇翻身下马，也不看琴，而是去探那个人的脉息。
苏允墨少时多病，她跟在身边，虽说没有久病成良医，切脉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略懂一二的。
脉息微弱却也还算稳健，这是一个习武之人。
“只找到琴吗？”苏薇抬头看冯黎。
如果这个人就是那个负琴的刺客，这附近应该有他的剑才是。看冯黎点了点头，苏薇起身四顾。
萧云晞蹲下身子，打量这架古琴。
随意抬手拨了拨，琴音清冽，的确不是凡品。
他伸手在琴头仔细抚过，轻轻一按，便见琴身弹开了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柄青色剑鞘的长剑。
“这个人还有救吗？”萧云晞站了起来，问冯黎。
“要只是脱水昏过去，我们有法子，不过这人昏迷不醒，似乎是另有原因。”冯黎俯身，一把将那人左手的袖子挽了起来。
覆盖严实的手臂上，是一片青灰色，凑近了看，萧云晞发现了两个暗黑色的小孔，像是被蛇咬出来的。
“他还有气，只是想在这大漠里治蛇毒，只怕是……”冯黎摇头叹气。
别说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被什么蛇咬了，即便是知道，他们带的药里也不一定有对症的，若是想送出去，只怕为时已晚。
“蛇毒？”苏薇听罢，朱唇一抿，她看向了萧云晞。
他们或许没办法，不过，现在这一队人里，倒是正好有一个擅长用毒，还要进来抓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