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次出使的目的来看,你觉得有停留的必要?”苏允墨见她面露遗憾,坐直了身子神色认真,“川都国的王子死在了洛央国,川都国的使臣指认说是大齐的人杀了他们,我们此去,是为了调解三国之间的恩怨,稍有差池,战火就会再次殃及西荒大漠,祸及西境百姓。”
“你若是抱着出游的心态来对待这次的行程,那么,等到了广莫城你大可以留下,不必随我去洛央国了。”最后一句,苏允墨语气颇为严厉,近乎斥责。
“兄长,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允墨骤然沉下脸色,让苏薇心一颤,低头小声辩解。
苏允墨说得不错,他们此行是为查清真相,调解三国的矛盾,可在此之前,她的确是抱着出游的心态,甚至有些雀跃自己终于可以和苏允墨同行。
“苏薇不过是想确定一下行程,苏侍郎这般说,是不是太过严苛了一些?”一旁萧云晞见苏薇低眉自责的模样,只觉这不过是件小事,忍不住皱眉冷声道。
苏允墨微微一愣,这才察觉,自己的确有些失态了。
“严苛与否,都是苏侍郎在教导我这个下属,与殿下没什么关系,殿下若是看不惯,倒也不用挤在这里,回自己的车上去吧。”苏允墨都还没有开口,一旁的苏薇却先抬起了头。
“你——”萧云晞本是好心想替苏薇说句公道话,没成想自己的好意却被她这般冷声喝止,萧云晞心中窝火,伸手猛拍了一下马车壁,“南庭,本王要回自己的马车去,叫他们都停下!”
车里突生的变故叫外面打马跟着的南庭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还是依言叫停了所有人,让北阁赶来了萧云晞的马车。
秋白刚把车门打开,便见萧云晞两个纵步下了苏薇他们的车,进自己的马车之后,还重重甩上了门。
马车外的三个随从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苏允墨沉声说了一句启程,才叫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一般,继续上路。
话刚说完苏薇就已经后悔了,宁王殿下一番好意才会相劝,她本该感激才是。只是这么多年来,袒护苏允墨,几乎成了一种本能,她可以任人说她的不好,却听不得任何人说苏允墨半句。
马车里只剩了她和苏允墨,苏薇垂下了头,看着自己拧着衣摆的手,不说话。
她听到苏允墨轻叹了一声,心仿佛漏了一拍,过后缓缓涌上一股酸楚来。
“阿薇,你我相识十一年,你从未问过我,我是哪里人?”
也不知是不是宁王的意思,队伍移动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官道并不平坦,略有些颠簸的马车里,苏薇蓦然听到苏允墨这般说了一句,她抬头看向他。
这还是苏允墨第一次提起,苏薇惊诧得有些不敢接话。
“我和慕先生在云际城外的村子里遇到你,我们在云际城里住了一年,我会说许多外藩话,我姓苏。”苏允墨一双墨中带蓝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他静静看着苏薇,“或许当时你想不明白,可这半年你看了那么多记录西荒的文书,应该知道,苏姓在西境并不多见吧?”
“我……我以为兄长是徐州人,只是跟慕先生游历到了西境。”苏薇微微一愣,小声说。
苏姓在大齐算是大姓,不过在西境的确少见,只是她当时才五岁,也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个姓十分好听。
他们在云际城里住了一年之后,慕先生受云山书院之邀,前往接任院长一职。她跟着他们去往徐州,在那之后,她甚至都很少回想在云际城的日子,更别说去研究苏允墨的姓氏了。
只是,今日苏允墨突然提起,苏薇才恍然察觉,这个姓氏,在西境的特别之处。
“我不愿在广莫城停留,也并不完全是因为此次行程不容耽搁。”苏允墨看着她,目光却没有焦距,不知落向何处,他的声音里,裹着浓郁的哀伤,“我不愿去,是因为,那里是我族人的埋骨之地。二十年前一场疫病,我的族人几乎全死在了那里。”
“兄长是广莫城苏家的人?”苏薇讶然,苏姓在西境,只此一家。
当年带领亲兵出青铜关,占广莫城的大将军,叫苏逸之。
“虽然我们已经算是旁支,可父亲在城主府供职,苏城主待我们一家一直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疫,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史书之上的寥寥几句记载,可是对我而言,却是这一生都难以摆脱的一场噩梦。”
二十年前的那场瘟疫,起于月兹国,祸及西荒诸多国家,广莫城本就是外邦商客往来频繁之地,疫情的爆发简直是势不可挡。
“城中疫起之时,正是西荒五年一度的天舞祭,不过三日,城中染病者数百人,在最后一批未染恶疾的百姓撤出之后,苏远城主下令封城。”苏允墨抬眼看着车窗外的青山绿树,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年前的黄沙大漠之中,“瘟疫对于笃信佛教的西荒人来说,不仅仅是一场恶疾,更是天降的惩罚。”
“当时流传着一个说法,这场大疫,是佛祖要肃清西荒大漠上的罪孽,那些染病的人,都是因为造下恶孽,命该如此。没有大夫愿意替患病的人诊治,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不愿意照拂,甚至盼着他们马上去死。”苏允墨缓缓说道。
“只有苏城主不愿放弃,城主夫人擅医术,封城之后,苏家人都自愿留了下来,帮着城主夫人照顾病患,男丁们担任起了维持城中秩序,守护城池之责。”
“封城五日,城中情况并无好转,城主夫人未能研制出对症之药,反而自己也染上了瘟疫。”苏允墨的声音低哑,隐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封城第九日的夜里,城主府上一场大火,烧尽了城中所有人。”
“兄长……”苏薇哑然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当时只有四岁,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自愿留在城中,独将我托付给了老管家带出城来,那十日,我住在城外的营帐里,每日坐在帐门口望着广莫城,盼望着哪一日城门会打开,我的父母会安然从那里走出来,然而,我等来的,只有那晚冲天而起的火光。城外驻守的近万人,没有谁提过要开城救火。我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看大火烧了一夜。”
苏允墨说罢,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些年出使西荒诸国,即便是冒着在沙漠迷失的风险,我也都是绕路前行,绕开了广莫城。刚刚是我失言,不该那般与你说话。”
苏允墨说罢,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隔了许久,苏薇才轻声开口:“刚刚是我言词过激,等得午间到了驿馆,我再去向宁王殿下赔罪。”
苏允墨应了一声后,便捡了案上的一本书,不再说话。
车厢里一时寂然,苏薇抿唇看他,压在心里的话,终究没有问出口。
她总觉得,苏允墨这段往事,只讲了一半便截然而止,她想了解在此之后,他如何度过了遇到她之前的九年,可是,想及那火光冲天的夜晚,她便不敢问下去。
既然是噩梦,她不想让他重温。
…………
宫中特意备下的马车里宽敞奢华,车里甚至安了一张软榻。
萧云晞躺倒其上,仰头看着雪锦织缎的车顶,心口怒意难平!
活了十八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
“这是娘娘特意让人给殿下带上的雪顶寒淬,殿下喝点茶,降降火。”一旁泡了茶的南庭将白玉茶盏递到榻边,含笑劝到。
他当时骑马跟在车旁,车里的三人说话的声音不小,他听得一清二楚。
虽说他家殿下平素横行霸道惯了,不过今儿这件事吧,的确是苏郎中火气太大,宁王殿下受了委屈。
“本王没火,有什么好降的!”扬手掀开面前的茶盏,萧云晞坐了起来,依旧是满眼不悦。
“你说苏薇是不是有病,这么是非不分乱咬一气,也不知她是怎么考上状元的。”靠在马车壁上,萧云晞抱臂看向车窗外。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换做殿下,殿下会帮谁?”好不容易才没让温热的茶水撒出来,南庭放下茶盏,笑看着萧云晞,“若是换做苏郎中在殿下面前说贵妃娘娘的不是,殿下会怎么办?”
萧云晞被南庭问得一时语塞,皱眉:“这怎么会一样?”
“苏郎中与苏侍郎自小相依为命,苏侍郎是苏郎中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出言袒护是人之常情。”南庭退开一些距离,不怕死地说到。
“你这么说,是本王活该被她这般对待了?”剑眉一挑,萧云晞瞪了一眼南庭。
“属下的意思,是殿下大人大量,又何必跟一个小女子计较这么多。”南庭眯眼笑道。
萧云晞抿唇不说话了,想想南庭说得也对。
人家是兄妹,又是历经战乱相依为命的兄妹,苏薇这一颗心都是歪长在了苏允墨身上的,被训斥几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个外人,本该在那里看看热闹就好了,是他自己要多嘴触这个霉头,这会儿自己不高兴了不说,指不定那边马车里苏薇还有再被苏允墨训斥一顿。
想到这里,萧云晞倒也不生气了,反倒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再转念一想,萧云晞更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宽宏大量,他挑眉朝一旁的南庭挥了挥手:“一会儿给苏侍郎他们也送点雪顶寒淬去,天干物燥,的确是需要好好降降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