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芙蓉园里景色宜人,大片的桃林繁花紧簇,微风拂过,缤纷的落英卷在风里,吹落到了游人的头上,肩上。
这座修在邺水城外的园子,是王公贵族们惯常喜欢游赏的地方,造得十分精致,几乎一步一景。尤其是在这春日里,满园的花树,层叠错落,争相绽放,宛若世外仙境。
苏薇跟着萧云晞一路往桃林里的琉璃亭去,远远听得清越的萧声传来,凉亭外的桃树下,衣着华美的婢子们有说有笑,正在攀着桃花,见了他们,纷纷上来给萧云晞行礼。
琉璃亭里的朱漆栏杆旁,萧云轩一袭白衣如雪,手中一管玉箫,指法翻飞,乐声清冽,衬着身后那一树繁花,宛若仙人临世。
萧云轩是皇后诞下的嫡子,五岁时便被封为太子。他才学渊博,是许太傅最为得意的门生,精通六艺,尤擅音律。虽然在朝上惯用雷霆手段,可平素里待人又十分和善。年仅二十二的他深受陛下倚重,朝臣信服,苏允墨曾经说起过,萧云轩日后或许会成为大齐百年来最为出色的帝王。
萧云晞十分自觉地领了苏薇进亭子里坐下,本是在采花的婢子们马上上来斟茶倒酒。
还未与太子见礼,苏薇便也只是站在萧云晞身后,静静听着萧云轩的萧声。
从前教琴的先生就说过,礼乐通人心,一个人藏得再好,他演奏的乐曲都会暴露他的本性。苏薇想不明白,如萧云轩这般手握大权,处在繁华富丽顶端的人,怎么能奏出这般澄净出尘的曲子来。
“本宫很早便想请人引荐苏郎中了,奈何朝中事多,今日难得有了这小半日的空闲,这才请了五弟邀苏郎中前来,”一曲罢,等得受了苏薇一礼,萧云轩这才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当前,苏郎中还请不要拘束,便只当是与朋友相邀游春便好。”
三人都在桌边落了座,萧云轩将玉箫横放,端了手边的酒杯,要敬苏薇:“本宫这个五弟,素来随性惯了,仗着父皇和皇祖母的宠爱,总还有些孩子心性,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苏郎中不要见怪。”
苏薇哪里敢受,要起身作礼。
“皇兄自己都说了不要拘束,现在又何必摆出这样的做派来吓她?”萧云晞笑着将她拉回了座位上。
“本宫这话,句句都说得真心实意。”萧云轩也看出了苏薇的局促,再看萧云晞这般袒护,便也只是笑着放下了酒杯,遣了身边的婢子们离开,“丹图王子之事,苏郎中不必担心,即便是到最后真是解不开的死局,有本宫在,也会保苏郎中无事。”
苏薇听了他的话,微微一愣怔。
萧云晞说,萧云轩要见她,是为了嘱咐西去之事,她却没有想到,萧云轩刚一开口,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保证。
“这件事情必然是有什么误会,这次去洛央国,微臣必当竭力调查此事,不会让川都国借由此事诬陷大齐。”苏薇看了萧云晞一眼,不敢贸然领受他的好意,只是朝萧云轩作礼说道。
“本宫听说,柳尚书和苏侍郎都有意栽培苏郎中,让苏郎中来接替出使人选,本宫其实也一直仰慕苏郎中的才学,若是此次出使洛央国,苏郎中能替五弟顺利解决此事,等得回朝之后,本宫倒是可以保荐苏郎中调任鸿胪寺少卿一职。”
鸿胪寺转管与各国的番邦往来,这出使各国的使臣既可以从礼部选,也可以在鸿胪寺挑,即便是把苏薇调任到鸿胪寺,也并不影响她被当做使臣来培养,相反,没了礼部诸事的束缚,她在鸿胪寺或许能更轻松些。
而这正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已是能与苏允墨和秦淮这样的礼部侍郎平起平坐了,若是真的调任,这对苏薇来说是一次难得的升迁机会。
“回禀殿下,微臣此次不过是作为随行的使团,真正的使臣还是苏侍郎。和谈若成,那也都是苏侍郎的功劳,殿下的赏识,微臣实在不敢贸然领受。”最初那一瞬而过的惊讶之后,苏薇起身下拜,辞了萧云轩的美意。
出六部,进九寺,六部直属陛下监管,九寺依从六部,萧云轩的这般好意,看似迁升,却不过是让她离权力的中心更远了而已。她倒也不是非要去争权夺利,可至少留在礼部,她能跟着苏允墨做事。何况,即便是要迁升,她也想凭自己的本事。
一旁萧云晞端了就被的手顿在那里,他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萧云轩。
他也是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才听得萧云轩传话让他带苏薇到芙蓉园来,说是关于出使洛央国之事有些话要嘱咐。
虽然不耐烦萧云轩这般管着自己,可先前打丹图王子之事,是萧云轩出面解决的,如今这件事情情势复杂,萧云轩又领监国之职,想要过问此事,萧云晞也不好当面回绝,便只好找了苏薇到芙蓉园。
可他也没想到,萧云轩会说这样的话。
“本宫看过你这半年在礼部做的事,”萧云轩倒也不急,仿佛是早就知道她会回绝一般,“礼部侍郎之位并无遗缺,若非苏侍郎选中了你做接替的人选,本宫或许还能让你在六部之中升调。”
“本宫知道你与苏侍郎情谊深厚,可事关前程,你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难得就真的甘心窝在礼部做一辈子的郎中,替他们监管文书,跑腿送信吗?”萧云轩不疾不徐地说道,凤眼微挑,静静看着苏薇的反应。
一句话说中了心事,苏薇咬唇垂眸。
她的确是不甘心的,寒窗苦读,天知道为了那份三元及第的荣耀,她吃了多少苦。当初一道不得入翰林的圣旨,让她忍不住在上书房里与皇帝陛下据理抗辩,虽说最后她还是咽下了一口气,领了到礼部上任的圣旨,可她心里还是埋着怒意和不甘的。
凭什么,她辛苦挣来的荣耀,要因为一个已死的叛臣而被全盘否定,就此埋没?
她也明白,自己留在礼部,的确没有太多的升迁机会。
毕竟柳尚书正值盛年,秦淮和苏允墨都不可能调任,在这种时候,跳出六部,到鸿胪寺去,或许她能有更多的机会大展拳脚,只是……
“皇兄要谈朝政,到朝上或者六部衙门去谈,这丫头难得得了半日的清闲,本王还想带她去看看芙蓉园后院的千树梨花呢。”没等苏薇开口,萧云晞终于出言打断了两人的话。
他颇有几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伸手将苏薇扯到了身边:“芙蓉园新酿的桃花醉不错,本王一会儿让人送点过来给皇兄品品,知道皇兄赏花品酒时不喜欢打扰,一会儿我们看完梨花,便也不过来了,就现在这里跟皇兄拜别吧。”
“本宫这才跟苏郎中聊了几句,你就耐不住性子了。”萧云轩有些好笑地看着萧云晞,却也不再多言,只看向苏薇,“本宫的话,苏郎中可以好好考虑,即便是要与苏侍郎商议也无妨。”
“殿下为何要帮微臣?”苏薇见萧云轩说得郑重,并非一时兴起,越发觉得奇怪了。
“苏郎中想来也听说了你不能入翰林的原因吧?”萧云轩拿了玉箫,站了起来,“本宫碰巧与苏郎中一样,觉得那样的说法,荒谬至极。”
一路顺着小道往后院的梨园去,萧云晞走在前面,没有说话。
走到月门下的时候,他终于顿住了步子,转头看跟在身后的苏薇,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皱眉:“你不会真蠢到在考虑皇兄说的事情吧?”
“殿下这话什么意思?”苏薇蓦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皇兄为何突然提拔看重你,你真觉得是他欣赏你的才能?”身边只跟了南庭,萧云晞说话倒也没有什么顾忌,“若是真的看中你的才能,他怎会在你被晾在礼部大半年里才突然想起来?”
“若非如此,那太子殿下今日之言,又是何意?”苏薇现在是揣了一肚子的不明白。
“不管他是何意,本王都奉劝你,离他远些。”萧云晞却不跟她解释,只是冷冷丢下了一句。
若是早知今日带苏薇过来是为了这件事情,他一开始就不会应允了。
要说他这个太子皇兄打的什么心思,他虽然不能全然看懂,却也还是能瞧出几分来。
父皇不肯重用苏薇这样的女官,不仅只是因为对傅丞相之事心有余悸,更大的原因,是忌惮赢相。
就拿苏薇不能入翰林这件事情来说,那道圣旨背后,少不得赢相的怂恿。萧云轩这般反其道而行,以其说是惜才爱才,倒不如说,他是想借此打破赢相在朝中官员任免上独揽大权,亦或是,他想借此机会,挑拨苏允墨和赢家。
不管是为了什么,苏薇都只是他手里摆布的一颗棋子,等她铺完了路,只怕最后逃不过被舍弃的命运。
这些事情,他一个闲王不好明说,也无法插手,也只盼着苏薇自己能脑筋活络些,想清楚此事,避免一步步踏入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