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苏的话,让苏薇猛然一怔,脑海里那些零零星星的线索慢慢串联成了一条线,从先前的西荒之行,一直追述到十余年前。
不过,她面上依旧声色不显,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纹身。
“这是用合了我的血的特殊颜料纹的,这个纹身,宣告着我将誓死效忠于你。”沾血现象的纹身慢慢消退下去,那日苏缓声说着,跟她讲起十二年前在西荒之事。
那日苏曾是苍狼部奴隶的儿子,因为犯错,十岁的他被苍狼部的大君逐出了北陆。
他刚到大齐北境就被人抓了,那些人看他是北陆人,虽然小小年纪,却是身强体壮,带着他一路辗转到了月兹国,将他卖给了角斗场,只因着月兹的贵族们就喜欢看少年与野兽搏斗,对于少年奴隶的出价,往往比其他地方高出数十倍不止。
跟他一起从北陆和大齐被卖过来少年一共有五个,他们头一个月在角斗场接受训练,他因为从前在苍狼部的时候学过武,在五个少年里面脱颖而出,甚至打败了当时训练场上常胜的一个壮年的角斗士。
也因着他这份出彩的表现,他的第一场角斗比试,被安排在了皇室巡游的那一天。
月兹国的国王爱极了角斗表演,那日巡游的终点便定在了角斗场里。
那场巡游,本是为了让月兹帝都的百姓们觐见四岁的王子娑罗摩,月兹国国王膝下子嗣单薄,近十年来除却两个公主外,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么一个可以继承王位的王子,自是要捧在心尖,让他自小就受万民朝拜的。
小王子第一次看角斗比试,国王说那些从前在角斗中活下来的角斗士身上伤痕太多,面相丑陋,特意让人准备了新一批的角斗士来对阵前几日才运到角斗场的那只雄狮。
那日苏不是第一个,在他前面的两个壮年男子,出去不过半个沙漏的时间,就被那雄狮撕得粉碎。
他踏着满地晒干的血出现在角斗场上的时候,四下嘘声一片。
他先前从来没有和猛兽对过阵,那一战,他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杀了两个人的雄狮似乎也瞧不起他这个一爪子就能被拍死的对手,搏斗的时候,竟然有意让他钻空档,就像是一只戏耍老鼠的猫一样,追着他在角斗场上四下逃窜。
他有些轻身功夫,为了活命,在最后关头,纵步攀着斗兽场周围的矮墙,窜到了看台上躲避。
躲过了雄狮,却没有躲过国王的愤怒,在角斗场上逃跑的角斗士,就跟战场上的逃兵一样,是没有活下去的资格的。
他窜上了看台,却被国王的卫队抓住。国王本是要让人将他剁碎了拿去为角斗场饲养的猛兽们,是那个四岁的小王子救了他。
那天烈日倾撒的角斗场上,四岁的小王子挡在他跟前,据说那个从出生后就没有跟人说过一句话的小王子,那天为了他,跪在国王面前,说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不大,清脆得在他听来宛若天籁。
国王喜于儿子的开口,应允了他的请求,王后特意命人将那日苏从角斗场带回了王宫,在那里,那日苏第一次知道了月兹国王室里最大的秘密,一个连国王都不知道的秘密。
原来国王久无王嗣继位,王后害怕他另立新妃后自己手里的大权和后半生的荣辱被其他人抢去,就将自己诞下的小公主谎报成了王子。
王后可以用尽手段,瞒住王宫里的所有人,可是,娑罗摩身边需要一个忠心于她,能保护她和这个秘密的人。
王后之所以选他,是因为娑罗摩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正好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异族人,他不会跟月兹国里的人有什么深厚的牵扯,这能保证他对娑罗摩的绝对忠心。
当时的那日苏是没有选择的,他逃离了斗兽场,却知道了一个让他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的秘密,他只能答应皇后的要求,留在宫中给娑罗摩当护卫。
王后也是真心爱护这个自小就被当男孩子养的女儿,她让自己手下的暗卫死士们给那日苏当老师,仅仅半年的时间,那日苏的剑术和拳脚功夫都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除此之外,一向安静不喜亲近人的娑罗摩平日里只喜欢跟在那日苏身边。
她会看他习武,跟他说话,在她的要求下,那日苏在宫中的一切吃穿用度都与她一般无二,她的重视,让王宫里的其他人都不敢轻视这个异族奴隶。
那日苏是真心感激和喜欢这个救过他的小王子,她救他逃离噩梦,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不会在月兹国长留,也不能永远都护着这个身份复杂的小王子,所以,在半年后他剑术学成,被编入王城暗卫的那一日,他以北陆的习俗,在她手腕上留下了这个纹身,许诺日后不管他们各自身在何处,是什么样的身份,他都会誓死效忠于她,她之所指,他必将所向无前。
“月兹国出事的前两个月,我的人终于追到了月兹国,那个时候,我不仅一身武艺,自由也不再受限,所以,在和我的人汇合之后,我抛弃了你,离开了月兹国。”那日苏垂眸看着桌上闪烁的烛光,沉沉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我刚离开两个月,月兹国就出了那样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回北陆的路上,听到消息折回西荒的时候,在广莫城遇到了护送你逃离的死士们,他们为了躲避大齐的追捕,兵分两路,大队人马带着一个跟你年纪相仿的男孩往东继续逃窜,留了两个人带着你躲在了广莫城。”
“那两个人眼看月兹国覆灭,他们起了歹心,将你在广莫城卖给了常年在西荒拐带孩子的人牙子。我也是碰巧在城中撞见其中一人,严刑逼问之下,他说出了你的去处,我在地窖找到了你,本想带你逃回北陆去,可中途暴露了行踪,被仇人追杀,我们当时一行人都伤重不敌,我不想连累你,就将你藏在了云际城外的破庙里。等得我们甩掉追杀,跟前来支援的人汇合时,已是两日之后,再折回破庙,已不见你的踪影。”
苏薇抿唇听着,没有说话。
她现在是真的无法判断眼前的人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这人跟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图?
“你既然对从前之事已经毫无记忆,我说这些,你若是不信,便当做一个故事来听吧。月兹国十一年前已经覆灭,再追溯那些过往,如今也毫无意义。今日请你过来,只是想确认你安好罢了。”放下挽起的袖子,遮住了手上的纹身,那日苏只是柔声说,“当年在月兹国不辞而别我一直心怀愧疚,后来在云际城外无奈将你留在破庙里,就此失去了你的终究后,我更是终日惶惶不能心安。如今再次看到你,确认你还活着,我便也放心了。”
“你告诉我这些,真的只是为了确认我安好?”苏薇皱眉,抬眼与他对视,却从他眼中看不出半点欺瞒来。
不可能只是这个目的,他们这几日在邺水城散布关于拓跋雨的传言,她又正好是接待拓跋大君还要负责筹备大婚的官员,她总觉得,今晚这事儿,且先不论真假,都没那么简单。
“我们这次来邺水城的确另有目的,只是,这些都与你无关,我也绝对不会让此事牵连到你。时候不早了,我让巴雅尔送你回去。”苏薇满腹狐疑,那日苏却径自起身,要出门去唤守在下面的巴雅尔。
“你在广莫城地窖里面找到我时,发生了什么?”苏薇站起身来,心思几转之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日在将军府里那些浮现在眼前的记忆太过狰狞,虽然只是一些片段,可是,她忍不住会去想,在那些片段之后,那个地窖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得及时,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日苏淡声说了一句,没有详细地回答,听着更多的倒像是安慰。
不过,有他这句话,苏薇多少也有几分放心了。
苏允墨将她从破庙捡回去的路上,她还是有些意识的,后来他们请了大夫来诊断,大夫也只说她染了疫症,高烧不退,并没有说其他事情。
她先前本也不甚在意,可那日回忆起的片段叫她不得不多问两句。
苏薇出了小楼,却拒绝了巴雅尔相送的提议,不管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这件事情在她想要要怎么对待处理之前,她都不想和这些北陆人扯上太多关系。
眼看那日苏让人领着苏薇走出小院,送她往街上去,巴雅尔站在小楼下,终是没忍住,侧头看那日苏:“先生什么都跟她说了?”
“那药的效果不错,她的确什么都记不得了。有纹身在,她即便是不全信,想来也有几分疑惑在心。”那日苏声音淡淡,唇角噙着凉薄的笑意。
“先生这是想抢在大君之前先认了她,利用她来对付大君吗?”巴雅尔蹙了蹙眉,他也只是在随着其他人去西荒找那日苏的时候,在广莫城见过这个月兹国的小殿下,对于他们那半年多在月兹国发生的事情,他不甚了解。
“你都能一眼认出她来,何况特穆尔,特穆尔不跟她说破,只怕是另有打算。”那日苏摇了摇头,抬头看空中暗沉的夜色,“虽说我与特穆尔不共戴天,可是,当年在月兹国,承蒙她搭救,我们俩才有命走到今天,在这件事上,我跟特穆尔一样,不会将她卷进来。”
当年的故事,他说得不假,只是,他没有说全罢了。
被卖到月兹国的不止他一人,被送上斗兽场的也不止他一人。
当初被苏薇救下的,其实不是他,他不过是顺带被一起带进王宫里的人罢了。即便是这样,对于那个救下了他们性命的小殿下,他还是心存感激的。这些年来,他跟那个曾经在月兹国出生入死的同伴之间变得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可是,他们当初对长生天起过誓,对苏薇的保护之心永远不会变。
他如今只是有些庆幸,庆幸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庆幸自己先开口说出了一切,这样,他在她心里,就不再是当初那般无关紧要,他终于,可以取代特穆尔,或者说是拓跋弘在她心里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