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宫的小花园里,种了大片大片的梨花。
邺水城偏北,此此时正当梨花盛开的季节,满树白花簇簇,纷飞如雪。
萧云晞今日回帝都的消息一早就传进了宫里,他的马车入皇城的时候,宜春宫里为他接风的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只是,拽着苏薇踏进宫门时,萧云晞才发现他父皇的仪仗也在此处。
他迅速放开了苏薇的手,还不等他嘱咐苏薇两句,里面余公公已经迎出来了。
“陛下还在跟娘娘说殿下这么孝顺,今天一定会马上进宫呢,这不,殿下就都已经到门口了。”余公公面上含笑,满眼的欢喜在看到萧云晞身后的苏薇时,微微一敛,随即又神色如常,跟萧云晞作了礼之后,还朝苏薇行了个礼。
本来跟着萧云晞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就已经十分不合规矩了,这会儿陛下也在里面,苏薇倒是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了。
“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在里面等殿下开席呢,殿下和苏大人快进去吧。”余公公见他们有几分迟疑,笑着催促了一句。
“别怕,一会儿我来解释。”萧云晞侧头飞快地跟苏薇说了一句,随后两人便跟着余公公一起进了宜春宫正殿。
皇帝萧铭风今日是真的高兴,他最宠爱的儿子,随礼部出使,还参加的千佛宴,苏允墨的奏折里,说宁王殿下这一路出力不少,尤其是在广莫城时,还救了一众官员的性命。
如今看来,他这个顽劣的儿子终于也改了性子,还有了些作为,以后他也不需得替他操碎了心。
满面的欣喜在看到苏薇的时候,具是一愣,等得二人朝他见了礼,萧铭风才回过神来。
“苏郎中这个时候到宜春宫来,是有什么急奏要报吗?”萧铭风看着一身绯色官服的苏薇,蹙眉问道。
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跟其他礼部官员一起,随太子去赴接风宴吗?
即便是有急奏要报,她一个礼部官员,难道还不知这宫中规矩,这个时辰,外臣是不能不经通传就进内宫的。
“父皇误会了,苏大人是儿臣请来的。”不等苏薇答话,萧云晞先开了口,他看了一旁端坐含笑看向他的傅贵妃,“母妃素来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西荒那些奇闻异事,苏郎中这次在广莫城结交了舞神君崖,她从君崖那里听了许多西荒传闻,儿臣想着母妃一定喜欢,就请了苏大人进宫来,讲给母妃解闷。”
他这般说得理所当然,苏薇越听越忐忑。
要给贵妃娘娘讲奇闻异事什么时候来讲不好,专门挑这种久别团聚的时刻,任谁听了,都是借口。
如她所想,皇帝陛下的神色并未和缓,眉心反而拢得更紧了。
“先前陛下跟臣妾讲云晞此次去西荒表现不错,臣妾也想听听他到底都是怎么表现的,苏郎中来得正好,”傅贵妃起身,笑容和煦地拉了苏薇到自己身旁坐下,“本宫一直在宜春宫里养病,已经许久没听人跟本宫讲讲外面的事情了,今日苏郎中可要给本宫好好讲讲才是。”
傅贵妃这般说了,萧铭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萧云晞也入了席。
这一顿家宴结束,苏薇依着傅贵妃的话,将萧云晞这一路的事迹都粗略讲了讲。
山中遇匪徒劫道,宁王殿下以身犯险救人,广莫城府宴投毒,宁王殿下带人入白沙堆求得解药,还有在洛央国,也多亏宁王殿下从阳淮关带回来的重要消息,才使得和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苏薇略去了那些与苏允墨有关的事情,还有在葬月城外往生塔中的所见,将萧云晞这一路的事迹,稍加渲染,一一道出。
不仅是傅贵妃,就连皇帝陛下听罢,都有些震惊。
这些事情,哪里像是从前的萧云晞会做的。先前还以为苏允墨的折子里多的是替宁王殿下邀功的成分,却不想,他今次去了一趟西荒,还真做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萧云晞整个宴席里都只是安静地听着,一双眼落在苏薇身上,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笑意。
眼看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傅贵妃似是听得意犹未尽,竟是要留苏薇在宜春宫中住一晚。
骤然得傅贵妃这般喜爱,苏薇十分惶恐,俯身下跪就想推拒。
就连那些皇家女眷,朝廷命妇们都不能留在后宫过夜,她一个外臣,这般已是僭越了。何况,她若真留在了这里,明儿满城只怕真要开始传,她要嫁进宁王府的谣言了。
“难得琳儿与苏卿投缘,今日朕就特许苏卿留在宜春宫里侍奉。”偏偏,对于傅贵妃的要求,皇帝陛下素来都是有求必应,对于苏薇的推拒,萧铭风置若罔闻。
今日恰逢十五,晚膳后萧铭风要去皇后的钟秀宫,离开宜春宫时,他顺便赶走了同样想要留在宜春宫的萧云晞。
傅琳常年卧床养病,清醒时说话不多,难得今日苏薇能让她开口,还能让她这般高兴,对于萧铭风来说,留苏薇在宜春宫住一晚,是件好事,那些礼法规矩便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若是萧云晞也一同留在宫中,这事儿传出去,就容易形成误解,萧云晞与云璃公主的婚期在即,他不想再让萧云晞惹上更多流言蜚语。
送走了皇帝陛下和不情不愿的宁王殿下,苏薇依了傅贵妃的吩咐,随她穿过回廊,往宜春宫的书阁去。
“云晞出宫建府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他带姑娘来见本宫。”
暮色四合,宫人们在长廊上点亮了盏盏精巧的宫灯,傅贵妃走在前面,轻柔好听的声音遥遥传来。
“贵妃娘娘误会了,微臣跟宁王殿下只是……”傅贵妃的话听得苏薇一惊,慌忙解释。
她还没有说完,就被傅贵妃打断了:“苏大人才是误会本宫了,本宫是想说,他带你来见本宫,是因为他知道本宫见着你会高兴的缘故。”
苏薇愣了一愣,不明白傅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宫喜欢你,并非因为云晞的缘故,你很像本宫的一位故人。”傅贵妃唤退了身边的婢女,领着苏薇进了书阁。
一位故人?苏薇心神一凛,傅贵妃说的,难道是傅雅傅丞相?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敢提,不过,想来苏大人也听说过阿姐的事迹吧?”傅贵妃开口,证实了苏薇的猜想。
“傅丞相是举世难寻之才,微臣不敢与她相提并论。”苏薇看着书阁里满壁的书卷,轻声说了一句。
稳朝局,定西荒,纵是最后因罪入狱,可傅雅的那些功绩,没有人能否认。别说她这个刚踏入朝堂的小官了,纵观大齐百年历史,只怕也寻不出一个能与傅雅相比的人。
“阿姐这一生所为,且不论对错,对她来说,诸事皆无愧于心,即便是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她也没有半分悔恨,唯独心中留了一憾,至死难平。”傅贵妃自书架下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怀抱大小的红木盒子,放到了苏薇面前,“打开看看?”
苏薇被她的这些话说得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也只能依言打开了面前的红木盒子。
看到盒子里满满当当的一摞文书,苏薇不解地抬头看傅贵妃。
“本宫曾去狱中探望过她,她说她此生唯一的遗憾,是这么多年来,也未能收得一名学生,将她所学所获传授于人,定四海举盛世的宏愿,也只能止步于此,后继无人。”
傅贵妃看着盒子里的文书,那封面上苍劲有力的字,是傅雅的笔迹。
这些,是当年丞相府抄家之时,她依了傅雅的意思,偷偷藏起来的。
十余本文书里,句句都是傅雅亲笔,记录的这些年来,她所思所感,还有那些尚未能完成的治国宏愿。
苏薇一双眼落在文书上,听傅贵妃的话听得有些出神。
“苏大人可愿,做阿姐的学生?”
傅贵妃轻声吐出的一句话,如一道惊雷落下,炸得苏薇猛地抬起了头。
“阿姐虽然不在了,可这些,都是她的心血,是这些年她走访各国,治理朝政时,留下的笔记。”傅贵妃伸手,翻了两页文书给她看。
傅雅当年的意思,是将这些留给萧云晞,或是让傅琳帮她寻一个真正有才识有抱负的人,也好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不会白费。
她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把这些拿出来给萧云晞看的心思。
自家姐姐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她看得清清楚楚,旁人都只看到傅雅的功绩和荣耀,谁能想到傅雅在这中间付出了多少辛苦和代价。
她不想看自己的儿子背上这重担,不想看他这般辛苦,却又因为一直无法帮傅雅达成所愿,而耿耿于怀。
这些年她卧病在床,清醒的时日不多,对朝中之事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想要寻这么一个学生,替傅雅完成遗愿,实在是困难至极,直到她听说了苏薇。
十六岁便三元及第,这般才学,连当初的傅雅也不能及,如今见着她,更是觉得她身上有傅雅的影子,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完成傅雅所托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