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墨的尸体,经过了简单的清理,白布之下,却依旧可见胸前大片的暗红的血迹。苏薇走到近前,颤抖地伸出手,却终究没有勇气掀开那盖着苏允墨的白布,只是脱力地跪在尸体前面,咬唇垂眸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还记得当初慕先生带着那个隐退江湖的剑客到他们面前,要授他们武艺的时候,苏薇和秋白都指天发过誓,绝不会让苏允墨死在他们前面。当时苏允墨还笑他们,说自己明明比他们长了那么多年岁,这样的誓言,他们两人太吃亏。
然而,苏薇没有想到,这个誓言,他们只守了十年,苏允墨就这么眼睁睁死在了他们眼前。
“阿薇……”跟上来的萧云晞轻唤了一声,伸手搭上了苏薇的肩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宽慰的话来,苏允墨是死在他面前的,他也明白这两人从前的关系是有多错综复杂,又有多好,他如今不管说什么,苏允墨都已经死了,任何安慰对她和秋白来说,都是无用的。
“阿薇”两个字落到心上,苏薇猛一震颤,她身子一侧,避开了萧云晞的手,咬牙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跟进来的几人:“小女子想请教宁王殿下,按大齐律令,枉害人命者,当如何问罪?”
“枉杀人命,罪当问斩。”萧云晞抿了抿唇,冷声答道。
“小女子再请问沈将军,非战之期,将帅杀人,是否按律同罪?”
沈在野是跟在傅老将军身后下来的,此刻他站在地窖门口,听得苏薇问话,微微一顿,步子微微移了两步,彻底挡住了地窖门:“自是同罪当斩的。”
“苏姑娘这是要兴师问罪?老夫手持陛下密旨,圣谕交代,让老夫在确保宁王殿下安全后,诛杀叛贼。”傅老将军挑眉,听得萧云晞和沈在野的话冷笑道。
“将军口中的叛贼,说的是陛下前几日才下旨钦点的广莫城城主苏允墨?太祖皇帝曾有圣谕,广莫城城主之位乃苏家世袭,苏城主是苏家血脉,不管是从前出任礼部侍郎,还是如今就任广莫城主,都是陛下钦点的大齐官员,他一没有举兵造反,二没有伤及社稷,何来叛贼一说?”苏薇扬眉看着傅老将军,“依我之见,傅老将军对于陛下的旨意,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未经圣谕调派,将军私自动用西境驻军围城,将宁王殿下和诸位大齐官员围困广莫城,这可是实打实的叛国之举。如今再加上枉害大齐官员一罪,其罪当诛,将军还不认罪伏法?”
“呵呵,老夫所为,皆是为着江山社稷,依照圣谕行事,你一个月兹余孽,伙同苏允墨这个通敌叛国之人,妄想分离广莫城与大齐,挑唆西荒与大齐的关系,动摇大齐社稷,你以为,陛下和诸位殿下会被你妖言迷惑?”傅老将军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他侧目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在野,沉声说。
柳折是在他们初入广莫城时给的他这道密旨,为的是害怕两方和谈不妥,苏允墨之意要将广莫城分离,更怕他伙同川都等国对抗大齐,萧铭枫才有了招揽傅老将军,击杀苏允墨的打算。
不过,这些并没有在密旨上言明,杀人的旨意是萧铭枫下的,他不过是依旨行事罢了,若是真要问罪,这罪责有一半也是要落到他们的皇帝陛下头上的,这也是萧云轩他们虽觉不妥,却也拿他没有办法的原因。
若是苏允墨不曾退让,而是一味与大齐抗争到底,他必会成为他的助力,叛国也好,开战也好,大齐待傅家如此,他们总是要为当年所为付出代价。
可是,偏偏苏允墨在谈判之事上一味退让,对于兵戎相见之事也并不赞成,他也是没有想到,大齐竟然还会应允苏允墨所求,真的处置了赢家,还让太子亲自来青铜关参与和谈。
太子来了,萧云晞也被送还,眼看这广莫城之事很快就会得到妥善的解决,他终是坐不住了。
凭什么,凭什么傅家这十余年来受尽折磨,雅儿惨死,他们也是家破人亡,公道却半分得不到声张。这苏允墨不过是占城月余,大齐不仅没有像当年对付傅家那样赶尽杀绝,还几乎是有求必应。这大齐有如今的太平和繁盛,那都是傅家,是傅雅拼了命挣来的,他们这些人,凭什么害死了傅雅,还能这般安然坐在她的功绩之上,恣意地做着这样的事情?
“将军既然拒不认罪,我便只有自己替苏城主讨回公道了!”苏薇的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自袖中抽出了短匕,飞身朝着几步之外的傅老将军扑了上去。
薛夜来说得没错,越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越该冷静,苏允墨为了广莫城,如今可以算是真的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他们更是不该糟蹋他的心血,看着他所谋之事到最后毁于一旦。
这也是苏薇到青铜关之后,没有直接潜入,暗杀傅醇报仇的原因。想必傅醇他们早知广莫城中人会有此打算,已经设下了埋伏,若是暗杀成功,或可报仇,可是如果不成,他们不仅不能替苏允墨报仇,反而会再给广莫城加一道行刺大罪。
她之所以带着秋白求见,本也是想替苏允墨讨一个说法,或许她还能以苏允墨妹妹的身份,将这场和谈继续下去。她并不想当什么广莫城的城主,但是她也不想看到广莫城就此卷入一场战火里。
可就在刚刚,从傅醇的话里,她明白了,就如当初苏允墨不愿带她来青铜关一样,她的身份因苍狼部的人而暴露,如今她对大齐来说,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月兹余孽,她不仅不能代广莫城说话,不管她做什么,大齐所有人都只当她是月兹国人,想要借机报这亡国灭家之恨罢了。
即是这般,她也无需再有什么顾忌,傅醇欠下的血债,便让他以血偿还好了!
苏薇动手的一瞬,身后的秋白便已经先她一步,他们此来皆袖中藏剑,因着一直跟沈在野在一起,之后又是随萧云晞一起进的青铜关,沈在野和萧云晞都没有说话,便也没人敢上来搜身。
眼见两人快速逼来,傅老将军按剑而起,疾步往外退,外间有一半是他的西境驻军,他跟过来,便是一直在等苏薇和秋白动手,只要他们动手,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将其铲除。到时候,广莫城再无可出头之人,大齐想要夺回广莫城,还是须得依仗西境数十万雄兵,即便是他先前过错再多,萧铭枫也只能有求于他。
然而,他刚退了几步,背上却被剑锋抵住,身后关门的声响响起,彻底阻隔了外界的光线。
傅老将军一手隔开秋白的剑,诧异地转头去看持剑冷睨着他的沈在野:“沈将军,你莫不是想要帮这两个叛贼?!”
“将军误会了,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这几日要我们多加小心不要放走任何一个叛贼刺客,我这般,也是为了确保今日不会有叛贼从这里跑出去罢了。”沈在野半步没动,手里的剑锋指着傅老将军,一副谁再敢往前,便格杀勿论的架势。
傅老将军虽然未曾与沈在野交过手,可年轻的时候与他的师傅同在军中,听说沈在野得其真传,眼下他还要对付逼得很紧的苏薇和秋白,也无法真与沈在野起冲突,傅老将军一咬牙,跃下台阶,既然不让他出去,他便在这地窖里杀了苏薇和秋白,他还不信,到时候沈在野真会动手杀他!
沈在野的反应让苏薇和萧云晞皆是吃了一惊,苏薇喜上眉梢,追着傅老将军下去,手下的招式越发狠厉。以一敌众她或许不行,可是,她跟秋白学的可都是杀人的本事,今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让傅醇活着走出地窖!
萧云晞的手按在腰间龙泉剑的剑柄上,却也终只是退开几步,没有即刻动手。即便不是因为苏薇,对于傅老将军杀死苏允墨之事,他也是满心忿恨的,苏薇说得没错,这般肆意斩杀大齐官员,罪当问斩,可傅老将军毕竟是他的外祖,这些年,他虽弃自己和母妃不顾,可终究是血脉亲族。
傅老将军虽然是从军多年的老将,平日在府中也从未疏于练习,可毕竟上了年纪,身手不比从前,若只是对付一人,不管是秋白还是苏薇,都不是他的对手,可偏偏两人配合极佳,每一招还都是下了死手,三十余招过后,傅老将军动作越发慢了几分,对于苏薇和秋白的攻击,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站在苏允墨尸体旁皱眉看着他们的萧云晞,扬声喊道:“云晞,老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母妃写信于我,托我照拂你,这一次若是杀了这月兹国的余孽,夺回广莫城,回到朝中,不仅傅家能重新光耀,你也将记大功一件,日后封王拜侯,自不必在看旁人脸色!”
“你杀兄长,便是为了抢功?”萧云晞都还没做什么反应,傅老将军这句话却是彻底激怒了苏薇,“即便是我一再提醒兄长小心你,即便是在他带人出广莫城的时候,他都还想着如何能替傅家洗刷冤屈,为你先前所为在陛下面前求情,可你倒好,为了抢功揽功,枉害人命,置西荒和西境百姓的安平于不顾!”
当初定下与大齐和谈解决广莫城之事,大齐已做退让,他们本可不顾傅家,将二皇子的把柄用在更有利的地方,可苏允墨念及傅丞相和傅醇这些年的恩情,行事多以傅家为重,步步考虑,却不想,自己最后死在傅醇手里,只因傅醇不想让这收回广莫城的功劳落到旁人手里!
苏薇心下大怒,眼看傅醇朝她刺来当胸一剑,她也不躲了,迎身上去,身子微侧,在长剑刺穿右肩的一瞬,左手一把抓住肩前的剑刃,右手顺势一送,将手里的匕首刺入傅醇腰腹。
一尺长的匕首全数没入,傅醇惊得弃剑,反手一掌打在苏薇左肩,将她整个人打飞了出去。握着匕首的手死死攥紧,在被打飞出去的那一瞬,她猛地将匕首自傅醇身上拔出,眼看殷红的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早已掠到她身旁的秋白在短瞬的迟疑后,直逼上前,一刀再刺入傅醇的心口,苏薇心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还未等她落地,便已是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睁开眼,看到四下一片青翠,林中竹舍掩映,远远有读书声传来,苏薇愣怔了片刻,等得看清楚周遭模样,认出了这是在云山书院里时,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大抵是梦境吧,依稀记得,自己先前在地窖里,不仅右肩重剑,还重重地挨了傅醇一掌,这般重击之下,能活下去的几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不过,苏薇对于这一点,已经不在意了,大仇得报,她也是真的累了。这会儿听到那熟悉的读书声,她心中一动,循声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朝着那竹舍走去。
徐州七八月的酷暑难耐,书院便特意在这山林里靠水的地方搭了竹舍,将学堂全数搬了过来,本是为了让学生们纳凉好好学习,却不想临近小溪,这倒成了他们玩闹的好地方。
慕先生曾说过,苏薇他们这一班,是他在云山书院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顽劣的一班,即便是有夫子在堂上讲课,他们几个调皮的学生也敢直接翻窗出去,到小溪里玩耍,常常气得夫子们漫山遍野地拿着藤条追赶。
能在这酷暑天里,从竹舍里面传出来这么整齐的读书声,不用想,今日授课的一定是苏允墨。
走到竹舍前,透过窗口看到坐在首席,手持书卷讲学的苏允墨时,苏薇身子一颤,扶着窗棂才让自己没有跌坐在地,只是一双眼里,已是朦胧一片。
苏允墨在教他们《诗经》,他素来爱选那些远征在外,或是受尽战争流离之苦无家可归的篇章,从前他们学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那朗朗的读书声落在苏薇耳朵里,倍感凄凉。
今日他们在讲《击鼓》,苏允墨一句句解释下来,诗文简单,苏允墨等得大家读熟,才站起身来,一句句跟众人讲解诗句之意。
苏薇靠在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幕,这般平和的景象,自六年前苏允墨到帝都参加科举入仕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
“阿薇。”她正看得出神,听得苏允墨沉声唤她的时候,她诧异地瞪大了眼,抬眼看去,才发现苏允墨是在喊学堂里的人。
坐在首位的少女被他这么一唤,也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般,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惊慌看着她,小脸上是一副仿佛心事被撞破的慌张神色。
“在为兄的课上发呆,又想受罚了?”苏允墨拿手里的书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故意沉着一张脸说道。
“谁说我发呆了,我在认真听课呢!”少女被他这般一说,顿时皱眉,抬手抱着脑袋,不满地说。
“听课?那你说说,为兄讲到哪里了?”苏允墨后退了一步,垂眸看着她,眼中没有责备,却是带着笑意。
后知后觉的少女嘟囔了一句,却也还是规规整整地将苏允墨讲到的地方背了出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四句是说……”
少女带着几分清朗飞扬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站在窗外的苏薇却是半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了,因为她看到了那个站在少女身旁,负手在身后的英挺男子,此刻正侧头抬眼,直直朝她看过来。
那双沉静如古潭的眼中,蕴藏着化不开的雾气,满是浓郁的哀伤。苏薇看到他薄唇张合,接着少女的话,将整首《击鼓》念完。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嗟叹久别离,无缘再相见,哀叹相距远,此生无法允誓言。
“兄长!”那一瞬,苏薇心若重击,再也忍不住,泪水滂沱而下,她也不管如今是梦是醒,只是猛地翻窗而过,疾步朝着苏允墨奔去!
然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在苏薇踏入竹舍的一瞬,在他们中间蓦然拉开了万丈深渊。
深渊之下,血海一片,眼看着越来越远,苏薇着急地唤了几声,想要不管不顾地跳过去,却见了对面的苏允墨朝她摇了摇头。
“回去吧,你还有你的路要走,你我还没有到相见的时候。”沉朗的声音自对岸传来,这一次,带着暖人的笑意,安抚人心。
苏薇站在对岸,听到他的话,猛烈地摇头。她不要回去,自记事以来,她便一直都在苏允墨身边,即便是两人有过长长短短的分离,可是她那个时候知道,不管分离多久,苏允墨总是会回来,会带着对她的牵挂,带着给她的礼物不远万里回来,所以她不怕分离。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苏允墨死了,她若是回去了,看到的,将会是一具躺在那里,满身是血的冰冷尸体,他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叫她“阿薇”,做新学的菜肴给她吃了。
她不想要那样了无生气的苏允墨,她就想这般永远留在有苏允墨活着的梦境里。
“这十余年来,你一直以我为准,几乎是为我而活,这对我而言是幸运,对你来说却是束缚。如今你终于摆脱了这具枷锁,可以为自己活一次了。”对岸的苏允墨依旧含笑看着她,扬手轻轻一挥,苏薇整个人就宛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一阵劲风裹挟着,朝后飞去。
眼前的景象变得越发模糊,朦胧间,她依稀能听到,那个沉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柔而坚定:“我终究会在长路的尽头等你,所以你无须着急,慢慢走,好好走,我等着你,等着你我百年之后再见时,能听你跟我讲讲,讲讲你自己的故事……”
苏薇真正醒过来的时候,离他们去往青铜关刺杀傅醇已有五日之久。睁眼时苏薇发现自己人在广莫城的城主府。
依旧是她与萧云晞住的小院,除却满屋浓郁的药味,她还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萧云晞。屋外夜色深沉,床边的人也不知道守了多久,这会儿靠在床柱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微微动了动,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感让眼前的一切更真实了几分。苏薇只是轻轻动了动,一旁睡过去的人却猛然醒了,看到灯火里她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自己,萧云晞有一瞬的晃神,随即脸上的笑再也掩不住,他猛地起身往外跑,急唤薛夜来。
直到薛夜来给她诊脉施针,一旁秋白端了热好的粥进来,萧云晞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执意要亲自给她喂粥,苏薇都还是觉得晕乎乎的,等得好不容易定住了神,她急切地转头去看秋白,干涩的声音,哑着嗓子问:“兄长呢?”
她既然回了广莫城,秋白也安然无事,那么那日在地窖里,她昏死过去后必定还发生了什么?她如今最怕的,是他们没能将苏允墨的尸体带回来。
“已经送回了广莫城,如今安放在冰窖里,两日后安葬。”萧云晞先秋白一步答了苏薇的话,他的嗓子如苏薇一般沙哑,言罢,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我知道你必然是要看到苏城主下葬才能安心的,只是如今你是在逃之身,两日后的葬礼你不能光明正大的出席,我会让南庭和北阁带着你,悄悄送苏城主一程。”扶着苏薇靠在床头,萧云晞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他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稍微大声点,都会惊动什么一般。
“傅老将军遇刺,皇兄为了稳住西境驻军,只能将罪责都推到你这个亡国公主身上,我与沈将军也只能悄悄将你送回广莫城来。皇兄着人发了通缉令,不过,苏城主之死,还有傅老将军的所为,已经散布得人尽皆知,想来在西荒,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理会那道通缉令,只是这段时间你需要避避风头。”
“既然这些事情都公之于众,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广莫城?”是不是逃犯,定什么罪责,对苏薇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做了自己想做也该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结果,她都半分不后悔。
“这件事情,苏城主在送我离开广莫城的时候便与我说起过,他曾托付于我,若是他在青铜关出事,要我一定不能让广莫城陷入几国争抢的局面,或是被直接划入西境统御。对于接人城主之人,他本有推荐,只是这两日我与薛姑娘商议过后觉得,想要广莫城的地位能保持现状,这城主之位的最好人选是我而非其他。”
萧云晞缓缓说着,这两日他与薛夜来商讨了许久,薛夜来原本是想借苏薇的身份,占据了广莫城,联合川都先逼退齐军,可是苏薇如今是在逃凶犯,广莫城里能坐稳城主之位与大齐或是西荒其他国家对抗的人选已经半个也无,他们若是这般放任,广莫城要么面临一场几国争抢的战事,要么就被纳入西境管制,夺其兵权,削减各种权利,由朝廷认命官员管理。
广莫城苏家一脉绝于苏允墨,他们没有世袭占城之意,只是这般变故,只会让广莫城民不聊生,会让这座原本繁华的城池几经波折。
可若是萧云晞请旨当城主便不一样了,他本就是皇子,封王多年却因着齐帝舍不得幼子,又有与北渊的婚事拖着,所以一直没有领受封地,若是现下萧云晞请旨以广莫城为封地,便可最大程度地保留广莫城原本的制式。
“殿下要留在这里?”苏薇讶然地看向萧云晞,虽说这是解决此事的最好办法,可是,这城主之位,并非是一个什么好差事,广莫城地位特殊,想要当好这个城主,日后只怕会分外艰辛。
这一次齐帝对萧云晞的重视足以见其在齐帝心中的地位,他若是就这么什么都不管了,启程回帝都去,想必日后即便是不入朝堂,那也是享一世的荣华自在,又何苦在这里受这份罪。
“怎么,觉得我做不了城主?我虽能力不及苏城主,可也不至于连一座城池都管不下来吧?”萧云晞笑得风轻云淡,苏薇却是忍不住皱眉。
“宁王殿下已经不眠不休守了几日了,如今阿薇既然醒了,便也没了生命危险,我现在要替阿薇的伤口伤药,殿下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眼看苏薇面色不对,薛夜来打断了两人的话,催了萧云晞去休息,等得房中只剩了她和苏薇,薛夜来一边替苏薇右肩上的伤口换药,一边低声说,“允墨推举的是云州知州,他执掌云州多年,少时蒙受过苏家恩惠,与诸国又皆有往来,算得上是合适的人选。可是,除却宁王外,其他人执掌广莫城,终究都只能是大齐的臣子,广莫城最多也只是能保持原状,而若是宁王殿下将其纳为封地,日后只怕不仅是广莫城,或许整个西荒的格局都会因此改变。”
“薛姐姐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们也不能为着自己,为着广莫城而让一个皇子就这般困守边境。”苏薇是万没有想到萧云晞会有这般打算的,她也知道如今这是对广莫城来说最好的选择,可是他们也不能自私到将萧云晞卷入其中。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若我们真能左右这件事情,我更希望是一个谋受苏家恩情的人来接管此事。他是大齐的皇子,既然没有谋权夺嫡之心,终有一日,他也会封王赏地,治理一方的,广莫城虽然远居大漠,可富庶繁华,还远离大齐的朝堂纷争,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况……”薛夜来小心翼翼地将伤药上好,抬眸看向苏薇,想了想,终还是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先前萧云晞与她提起此事的时候,十数个这么做的理由里,最为首要的便是,若是他此番离开广莫城,回大齐帝都去,那么他与苏薇便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即便苏薇没有杀傅老将军,没有被下令通缉,她亡国公主的身份注定了她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回到帝都,没办法和他在一起。
“我答应了镇北王,两个月之后便会离开广莫城,随他一起回北渊去,这两个月里,我和潮风会尽力协助宁王殿下,你若想要留在广莫城,想必宁王殿下一定可以护你周全,若是你有其他打算,可以尽早告诉我,我虽势不及他们,只要你人在西荒,我还是可以替你安排妥当的。”不管苏薇如何待她,自十年前在云际城见到之后,她便一直将苏薇当妹妹看待,她知道苏允墨有多在乎她,如今苏允墨不在了,她自然要替苏允墨好好照顾苏薇。
“薛姐姐觉得,我应该离开吗?”薛夜来这么说,苏薇却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先前在地窖动手的时候,她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本是想着,替苏允墨报了仇,随他一起死了也是解脱,却不想,自己还能有活下来的机会。眼看一切仿佛都已是尘埃落定,她却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了?
“秋白说他愿意留在城主府,跟在宁王殿下身边帮忙,如今能牵绊你的事情都已经消失无踪了,你也可以放心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薛夜来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苏薇从前跟在苏允墨身边,受其影响颇深,即便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那也是一步步踏着苏允墨走过的路来的,如今苏允墨不在了,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替苏薇做什么决定。
两日后苏允墨下葬城外苏家陵园,城中百姓长街相送。苏薇没办法像秋白和潮风那般披麻送葬,也只能换了一袭白裙,在倚翠楼里看着他们走远。
萧云晞接手了广莫城,今日除却苏允墨的葬礼,手上还有许多交接之事要处理,等得忙完已近夜半,等得他想起的时候,才从南庭那里得知,午后苏薇与君崖一起离开了广莫城。
她去意坚决,南庭和北阁都劝不住,苏薇又不准他们会城主府通报,便也只能看着她离去。
对于苏薇这样的决定,萧云晞倒也不觉吃惊,这两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不管是他还是苏薇,总得需要时间去适应,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苏薇身上还带着伤。
“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吗?”看着窗外的夜色,萧云晞沉叹了一口气。既然是和君崖一起走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回大齐去,只是苏薇如今还被通缉,若是能知道去向,他还能派人暗中保护一二。
“苏姑娘并没有明说,不过属下听她跟薛姑娘说,想回家看看,殿下要去追吗?”他们并没有派人跟着去,不过,既然苏薇说要回家看看,想来是去了月兹国,北阁这会儿已经去备马打点了,若是萧云晞想去追,应该能在洛央国或是川都边境追上他们。
“着人多注意舞神的动向便好,有什么动静,及时向本王汇报。”既然是去北渊国,想来薛夜来也会替他们安排妥当,萧云晞揉了揉额角,看着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随侍,“本王日后回齐的机会不多,你和北阁若是不想留在广莫城,本王也不勉强,正好本王在帝都也需要耳目,不如你们回去接管白楼,也好与本王照应。”
“属下已经跟北阁说了,他家中还有一个妹妹需要照拂,让他回邺水城去最合适不过,属下这些年跟着殿下一直待在邺水城,其实早就有些腻了,倒是觉得这大漠风光独好,很想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南庭笑着摇了摇头,他跟北阁不一样,他是无亲无故,少时承蒙萧云晞搭救才活到今日,萧云晞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如今他们的主子刚接了这烫手的山芋,偏偏又还情场失意,心爱的妹子跟人跑了,怎么着他也该留在这里,帮着自家主子挺过这段难捱的日子才是。
南庭这般说,萧云晞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能有南庭在身边,他也能更安心些。
接任城主之事,是萧云轩直接批复应允的,只因着他离开帝都前,父皇给了他决定一切的权利。广莫城里的官员们还有毗离军大抵也是习惯了这些变故,自朗和出事之后,他们其实每日都提心吊胆,如今大齐直接让一个皇子来接手,日后广莫城的地位便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一件。
大齐朝中如今因着赢家之事而闹得天翻地覆,萧铭枫也是下定了决心,要将赢家势力连更拔除,平息多年来这朝中一边倒,两派相争的局势。接到这个消息,萧铭枫虽然心有不舍,可终究是无法再多说什么,倒是太后因着此事大病了一场,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皇孙,就这般放在那风沙漫天的大漠里,大半年都无法见上一面,她这个做祖母的,想到便觉心疼。
萧云晞自己也说不清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经历一番变故之后,急切地想要有所作为,让自己有一个立足之地,还是先前月余的相处,受苏允墨影响颇多,不愿放弃这座他一心想要守护的城池,亦或是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苏薇。反正这两个月脚不沾地地处理着广莫城里外的各中事务,看着一切终于走上正轨的时候,他心里油然而生的自豪和踏实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因着傅老将军被杀,在太子的劝说和沈在野重兵的镇压下,二十万西境驻军也不曾闹事,如今重新收编,一半兵力分往朔北,魏怀卸了巡防营统领之职,留在西境驻守边防,倒也方便与萧云晞照应。
等得诸事落定,已是隆冬腊月,三日之后便是新年。如今即便是快马加鞭赶回帝都过年已经来不及,何况眼下广莫城初定,萧云晞这个新上任的城主根本走不开。
白日里冒雪巡视城池,看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的热闹景象,晚间回到城主府的时候,萧云晞只觉得分外寂寥。
薛夜来月初时辞别了他们,随白行之一起回了浮夏城,一个月前到广莫城看望他的云笙也在初雪前动身离去,说是要回南泽去准备祭典,毕竟除了公主这个身份,她在南泽巫民的心里还地位非常。
原本还算热闹的城主府,在这个最该热闹的时候一派寂静,萧云晞终是连过年的心思都没有了。
抖落了一身的雪,看着府里匆匆迎出来的南庭,他刚想着要不给南庭和秋白也放个假,让他们回大齐去走亲访友,却见南庭一脸急色地迎上来:“殿……城主,北渊国那边来了消息,舞神他们三天前冒雪离开了国境,因着雪大,我们的人没有寻到踪迹,到今日依旧没有消息,不知他们去往了何处!”
“不知去向?不是让你们千万不能跟丢吗?!”萧云晞眉头一蹙,沉了脸色。
“城主让他们不能惊动了舞神和苏姑娘,他们平日也不敢跟的太近,三天前雪太大,他们又是夜间出行,等得发现的时候,大雪淹没了踪迹,所以……”南庭辩解了两句,眼看萧云晞面露急色,安慰道,“城主放心,属下已经让他们顺着出境的路仔细巡查打听,一定能找到苏姑娘的行踪的。”
本就因着府里冷清而心情不好,这会儿听南庭这般一说,萧云晞连回府的心思也没了:“给本王备马,本王亲自去找。”
仔细算算,苏薇已经离开快三个月了,当初放任她离去,是因为他觉得两人都需要时间好好理清一些事情,可他从没有打算对苏薇放手,既然他等了三个月,她都还没有回来的打算,那他就直接去找她好了。正好这几日因着过年,他给城中大小官员都放了假,自己也终于有了闲暇,是时候该去把他们的城主夫人绑回来了。
“殿下,这天还下着雪呢!”南庭见他要冒雪出行,快步跟了上去,刚想劝说,却见自家主子在府门前顿住了步子,一双眼落在长街上,没有再往前一步。
南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昏黄的灯火里,罩着披风戴着风帽人牵着马匹缓步朝城主府走过来。一人一马,在夜色下的雪夜里留下蜿蜒漫长的足迹。
那人看到自府门前的萧云晞时,步子一顿,随即松开了牵着的缰绳,踏着厚实的积雪,快步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
风帽自头上滑落,夜色下,灯火里,萧云晞再次看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你……”萧云晞张了张嘴,万千话语却是都哽在了喉头,刚张开手臂,便被人扑了满怀。
他虽没有开口,苏薇却已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埋首在他心口,听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因着她而变得有几分慌乱,苏薇抿唇笑道:“这西荒大漠风光虽好,可我还是想着,新年还是要回家来过才好。”
“城主,我刚刚……”城主府里,秋白捏着刚刚驿站送过来的苏薇写得信,刚想跟萧云晞说苏薇很快会回来的消息,才到门口,却被南庭一把捂住了嘴,顺着南庭揶揄的目光望去,看到细碎的落雪里,相拥而吻的两个人,秋白微微一愣,随即也无声笑了,这几个月来,他还真担心苏薇不告而别后真的会一去不回呢,如今有了她在,这个年过得才终于算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