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说得兴高采烈,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三人皆变了脸色。
苏薇抿唇看着萧云晞,脸色的表情意味不明,而南庭则是神色有几分复杂。
“我们最快明日启程,小师傅不妨先到驿馆住下休息。”萧云晞脸色惨白,说罢,唤了南庭,在他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后,便让南庭先领莲华去驿馆。
“殿下……”
“不许!”苏薇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被萧云晞喝止,“从现在开始,到送莲华到广莫城之前,所有人不许叫本……本公子宁王殿下!”
“那臣等要如何称呼殿下?”苏薇唇角掖了笑,想来萧云晞刚刚就是在嘱咐南庭这件事情。
“叫公子,”萧云晞侧头看到了苏薇的笑意,闷声警告,“启程之前不许带莲华来将军府,不许跟外祖父提起这件事情,不许悄悄跟莲华暴露本公子的身份。”
“莲华小师傅纯真可爱,殿下为何要这般隐瞒?”见他面露急色,苏薇郑重地点了点头。
“本公子不承认有这么一个脑子里只装了香油的小师叔。”萧云晞说罢,再次大步流星地挤进了人群。
苏薇愣神了几秒,刚想跟上,却见萧云晞又折了回来,他一把拽了苏薇的手腕:“将军府在何处?还不快给本公子带路!”
苏薇笑着应了一声,领着萧云晞往平西将军府的方向去了。
要说这萧云晞拜莲清主持为师的事情,还是在十年前。
那年傅丞相定罪问斩,傅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母妃虽然有父皇的庇护未被削去妃位,可在后宫的地位一落千丈,备受欺负的,还有他这个原本被众人捧上天的五皇子。
宫中的奴才宫女们自然是不敢欺负他们的,只是他的皇兄和世家的堂兄弟们,开始喜欢出言讥讽,甚至跟他动手。
一开始,怎么都打不赢。他自小就脾气硬,受了伤也不说,回宜春宫就捂着,躲着,一来是不想让母妃担心,而来也是觉得丢脸,他每日锻炼,或是跑去看金吾卫们训练偷学,之后会去跟那些打过他的人约架。
他就是在皇城下遇到莲清的,那日他被南世子打得鼻青脸肿,躺在皇城宫墙旁的梧桐树下盯着头顶的树叶发呆。
恍惚间,先是瞥到了一片白色的衣袂,随即眼前出现了一个带着温和笑意的光头。
“贫僧今日刚好带了伤药,小施主可要用一些?”纤长苍白的手捏着一个白瓷瓶,莲清一边晃着瓶子,一边在他身侧蹲下,都不等他回答,已经自顾自取药替他涂在脸上。
那天下午,莲清给他上药,问他为何会这么狼狈。大概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和尚太过和善的缘故,他将那些憋在心里不曾对母妃或是任何人讲过的不甘和愤怒都告诉了莲清。
莲清没有秉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态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想不想学武艺防身。
莲清说是防身,他便自行理解成是学成之后好回去找世子他们报复了。
从那天起,莲清隔三差五地会进皇城来,在太和殿讲完经之后,会绕到皇城边上那棵梧桐树下,教他拳脚。
也不知是他天资聪慧还是莲清教得好,不过半个月,他就反败为胜,把南世子和几个贵族小公子们打得满地找牙。
那之后,太后去了青鸾山礼佛,莲清入宫的次数便少了,他没有荒废莲清交给他的东西,还特意央求了父皇在金吾卫中找了个身手了得的统领来教他拳脚和轻功。
后来,他打遍皇城无敌手,世家子弟都唯他马首是瞻。
再后来,他得了出入皇宫的自由,便常常去空海寺找莲清。
三年时间里,莲清将毕生所学都交给了他。有时候,看莲清那些狠厉的剑招,他都要怀疑,没当和尚之前,莲清一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一晃十年过了,莲清当了空海寺的主持,而他已经三年没去过空海寺拜会了。
倒不是他不想,是莲清不见。说是宁王殿下身上沾染了太多红尘烟火气,会扰了佛门的清静。这次他西行,临行之时,莲清才特意托人给他带了话,让他帮忙照拂第一次独自远行的小师弟。
仔细想想,这十年里,他竟是逐渐变成了让自己和身边人都讨厌的模样……
“殿下?!”萧云晞正忆起往事,苏薇突然唤了他一句,让他拉回了神思。
“怎么?”萧云晞转头看她。
“傅老将军请你去书房一叙。”苏薇示意他看向一旁将军府出来的青衫随从,转述了刚刚随从说的话。
萧云晞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平西将军府的大门前。先前他觉得自己这个外祖父对自己太过冷淡,心中不高兴,现在外祖父派人来请他过去了,他心中居然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苏薇,身旁的人却早已在看到从将军府出来的苏允墨时,欢喜地迎了上去。
“前面带路吧。”看着苏薇在苏允墨跟前似是在讲着什么趣事,眉眼弯弯,萧云晞轻叹了一口气,唤了那青衫随从,往平西将军府的书房去了。
将军府书房外的院子里辟出大片空地,是供老将军平素练武之用。书房里也没那么多书卷和画作,除却桌案后的一个小书架上摆着几排书和两摞军报外,余下的墙上挂着一张长弓和几柄长剑,看磨损的程度,不像是收藏之物,倒像是老将军惯常用顺手了的武器。
萧云晞进来的时候,傅老将军正在用一张鹿皮擦拭放在膝上的短剑。
“你母妃这些年在宫中可还安好?”没有过多客套的话,甚至省去了久别之后的问候,傅老将军让人给萧云晞上了盏茶之后,直接了当地问道。
那一瞬,萧云晞想起了父皇在上书房里对他说过的话。
把母妃的病情如实讲出来,告诉傅老将军,这些年母妃过得辛苦……
“母妃的病情比之五年前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年孙儿托了朋友遍寻名医,应该能找到治愈母妃的方法。”最终,萧云晞还是没有按照萧铭风的吩咐,只是这般说道。
“遍寻名医?”傅老将军抿唇轻笑了一声,垂眸继续擦拭短剑。
“这是傅家的私令,这次孙儿来云际城,受了母妃的嘱托,将此物还给傅家。”萧云晞自怀中取了那枚墨玉令牌,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却没有提傅雅死前留下的那封家书。
“你母妃让你拿回来的?”傅老将军终于抬起了头,看向萧云晞。
比之傅琳,萧云晞的模样更像是年轻时候的萧铭风,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坐在他几步之外,因着他的话而有些局促。
“不管是谁让孙儿拿回来的,最关键的,是这枚令牌终于物归原主了。”萧云晞与他对视了几秒,最后淡声说罢,站了起来,“孙儿此次是随礼部出使洛央国的,既然已经拜访过了外祖父,东西也已经交还了,孙儿就先行回驿馆了。”
他不需要像父皇交代的那般,用母妃这些年的艰难处境来博取同情,也不需要用傅丞相临去前一封满怀对幼妹和侄子担忧的家书来从傅老将军这里换取点什么。
他要保护母妃,会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力量,不需要假借他人之手来换取怜悯之下的安平。
萧云晞一路从将军府出来,畅通无阻。
胸腔里堵着的那一口气终于舒展开来,脚下的步子都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萧云晞刚走出平西王府的大门,就看到了门口石狮子旁站着三个人。
苏薇跟莲华一起蹲在石狮子旁,也不知道在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什么。南庭抱臂站在他们身旁,清俊的小脸上是一脸的无奈。
“在看什么?”萧云晞走到了苏薇身后,低头看去。
石狮子基座下,一队蚂蚁正搬着一块对它们来说巨大的糕点碎屑往基座旁的石缝里钻。
“莲华小师傅说这些蚂蚁跟我们帝都的蚂蚁不一样,我瞧着没什么区别啊。”苏薇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还拿着没撒完绿豆糕。
“万物有灵,这世间万物,一草一木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好比眼前,每一只蚂蚁不仅和帝都的蚂蚁不同,他们之间也各有不同之处。”莲华说得一本正经,看苏薇还皱着眉,不由得继续解释,“就像你再找不出第二个跟你一模一样的苏大人来。”
“真的吗?我在云水村的时候,见过两个孪生兄弟,他们不管是相貌,身材,甚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呢。”苏薇对于莲华的说法很不赞同,当即举了个反例。
“你确定哪里都一模一样吗?”莲华也皱眉,“或许,你说的一样,只是你看到的表象,还有你看不到的地方呢?”
“……”萧云晞眼看着这两人聊天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伸手一把拎了苏薇的领口,将她提了起来,“不是送苏侍郎回驿馆吗,怎么又过来了?”
“我们听说今晚云际城里有烟火会,西边的城墙上是看烟火最好的地方,公子要一起去吗?”苏薇这才发现萧云晞已经出来了,她便也不逗莲华了。
身边只到他肩旁的少女一身男装,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映着夕阳,成了此刻眼前最为绚丽的风景。
“只有我们四个人去吗?”萧云晞也不知为何,突然这般问了一句。
“兄长说他舟车劳顿,想休息,秋白跟北阁一早就逛得没影了,指不定我们能在街市上遇到他们。”说起苏允墨不来,苏薇倒也没什么失落的。苏允墨本就不喜欢这些场合,倒是她先前连着几日赶路,在马车里憋坏了,难得今天苏允墨让所有人都休整,只怕出了青铜关之后,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闲暇了。
“走吧,本……本公子正好也饿了,先去找个好地方,本公子今日心情好,带你们去大吃一顿!”萧云晞笑着朗声说了一句,先他们三人一步,扭头往不远处热闹的街市走去。
“真的?那我们去百膳街的百珍楼吧,那里的烤全羊,那味道,也是天下独绝呢!”苏薇一听萧云晞要请吃饭,欢喜地跟了上去。
一边莲华听得“烤全羊”,小脸一白,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也跟了上去,想要打消苏薇残害生灵的念头。
南庭走在最后,看着自己主子的背影。
他跟在萧云晞身边多年,见萧云晞这个时候就从将军府出来,便也大致猜到了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这种时候,自家主子竟然还这般高兴?
四个人去了百珍楼吃饭,不过,在莲华喋喋不休的劝诫下,苏薇放弃了烤全羊,退而求其次地点了一只羊腿。
百珍楼的师傅都是一等一的手艺,菜色不管是荤素,都非常可口。只是饭后莲华要为那只羊腿诵经的时候,让这顿饭的美味程度大打了些折扣。
从百珍楼出来,苏薇还觉得自己吃肉简直是十恶不赦之举。
“你说的最佳位置,就是这里?”等得四人到了一段残破的城墙前时,萧云晞皱眉。
因着风沙的缘故,云际城曾将内城墙往东移了半里地。如今他们就站在被风沙吹得更加破败的城墙前。
“小时候我曾经和人来这里看过一次,在那个屋顶上,晚上不仅可以看烟火,之后还可以看漫天的繁星呢!”苏薇半分不理会萧云晞话里的嫌弃,指了指城楼上的青瓦飞檐。
“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当时又不可能让官兵放我们去新修的城墙上。这里地势高,破损得又恰到好处,胆子大的孩子都可以自己爬上去!”苏薇说罢,眼看萧云晞还不乐意,她拽了拽他的袖子,“上去吧,我小时候在上面藏了宝贝,十年了,说不定还在呢。”
萧云晞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先她一步,纵身跃了上去。苏薇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顶,颇有些感慨,当年他们想爬到屋顶,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的,今日这般,才叫她第一次觉得,这十年来自己真的变了许多。
“小僧恐高,就不上去啦,小僧和南公子在这下面看也是一样的。”城楼下,被南庭提着跃上城墙的莲华扯着袖子朝他们招手。南庭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笑得意味深长。
苏薇听罢,也没觉得奇怪,反倒松了一口气,从自己先前带出来的包袱里取了件披风递给萧云晞,又拿出了藏在里面,油纸包了几层的肉串。刚刚她还担心,莲华上来的话,她就不好意思拿出来吃了。
“你胃口还真好。”萧云晞没有披披风,反倒是把它罩到了苏薇身上,见她怀里抱着肉串,扯着嘴角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大漠里,就总忍不住吃东西。”苏薇罩着披风坐在了屋脊上,咬了一口烤肉,满口的香气四溢,她却是皱了皱眉,“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大漠里有饿得厉害的经历吧。那个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很多的银子,买很多的好吃的,不会再让我和兄长他们饿着。”
“你们还挨过饿?”萧云晞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兄长少时多病,他们刚捡到我的时候,我也病怏怏的,我们三人住在城西的一个老房子里,靠着慕先生在云际城里替人写书信赚钱养活。”苏薇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公子也知道,十一年前西境战乱,大家都忙着逃命,慕先生一介书生,在那样的乱世赚不到钱,我们的积蓄更多的都是拿来替兄长和我买药的,每天吃一餐饱饭都是奢侈。”
那个时候,她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跟苏允墨会入朝为官,而慕先生名扬天下,成了云山书院的院长。
“我还记得有一次家里没了米面,兄长又病倒,我怕他一直饿着对身体不好,就跑到街上,趁着早市人多的时候,偷了两个肉包子回去给他吃。”回忆起往昔,苏薇忍不住发笑,“那一次,兄长被我气得吐血,慕先生更是打我打断了三根藤条。”
“当时他们说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什么都不懂,只在想,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君子不君子。”苏薇仰头看逐渐变暗的天际,“后来,我才庆幸,幸好我遇到的是兄长和慕先生,若是换做别人捡了去,我到如今也只怕是个在街上小偷小摸的混混。”
萧云晞听得出神,到如今他也算是明白了,苏允墨对于苏薇来说,并不只是相依相伴的兄长,亦或是倾心爱慕的对象那么简单。他在乱世之中救了她的命,还在那般困难的局面下,也没有放弃让苏薇成为一个知书识礼的人,是他给了苏薇如今的一切。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突然听得虚空中一声闷响,随即,明丽的烟火在广阔的夜空之中炸开。隐隐还能听到远处城里百姓们欢腾雀跃的声音。
“开始了!开始了!南公子快看!”下面莲华激动的声音传来。
苏薇放下了手里的肉串,也站了起来,她仰面看着天空中流光华彩的烟火绚丽绽放。
“苏薇。”身后萧云晞唤了她一声,近在咫尺。
苏薇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去。
温热的触感轻柔地落在额头上,鼻尖萦绕的,是幽冷的兰香。
“你十年前在这上面藏了什么宝贝?”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般不真切。
“我……”苏薇还在惊讶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连同这个一起,藏在这里吧,就当是本王送你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