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晏是一个帝王,自然也说过很多用来笼络人心的虚话,但这一刻,他对着朝歌,确是无比认真。
然而,他这般看着朝歌,反倒是让朝歌觉得他在套路自己。
朝歌上下将他大量一遍,并不把他这句话当做真言,反倒是觉得这厮越来越没个正经样,满嘴跑火车。
她道:“别拿我寻开心了,皇后之位不是我这等小女子能够坐得了的,待得日后皇上您选着了什么家世清白书香门第的大家女子,能够为您主持那合宫的莺莺燕燕,才该立那人为后。”
说罢,朝歌向后挪开几寸。
她虽说对奚晏有那么些心动,可她没有办法接受与那么多女子共享一个男人,也无法接受所谓的贤良淑惠处处大度。
在一切还能够掌控之前,她需保全自己,也保全自己的感情。
奚晏有些黯然,但转瞬又恢复常态,只当方才确然是一个玩笑。
两人互又说了会子话,待得外头来了人,奚晏继续躺下装病,而朝歌过后回到夙央宫,还有些许恍惚。
他的那句“让你做真的皇后”,倏忽在耳,令朝歌心底多少有些异样,自己在他心中究竟算的是什么位置,是相互利用,还是只是一厢情愿的过客?
朝歌不知,也再不敢深想,在这人人皆是明哲保身的时代,两心相托乃是遥不可及的奢侈愿望。
恍惚着过了两日,果不其然,奚晏乘着周芝敏与周芝清皆上太和殿献殷勤的当口,当着众人之面拉着朝歌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要封她做皇后。
朝歌自然是默默配合,拭泪大呼谢主隆恩,两人吴侬交语,恩爱非常。
然,这些在周芝敏与周芝清眼中却成了极为刺眼的画面,周芝敏几乎是当场就失控地叫了出来,大呼道:“皇上,朝歌只是一介罪臣之女,怎能当得后宫主位?别说臣妾不服,就算是后宫其他姐妹也是心有怨怼的,旁的不说,这出身低微,又当过掖庭的奴婢,若是传出去咱们岱国的皇后如此不堪,岂不是叫人耻笑?”
她气愤不已,胸口一起一伏,难以置信自己这些天频频往太和殿跑,反倒让朝歌这个狐媚子占了这么大便宜。
周芝清自然也是十分不服气的,若说朝歌日日送汤药,那自己也是常常差送参补,怎就偏生入不得皇上的眼?她没有像周芝敏一样贸贸然出声反驳,而是静静侍立一旁,等着周芝敏做出头鸟。
奚晏卧仰在床榻上,见周芝敏如此无礼地大呼小叫,立刻便板下了脸,呵斥道:“朕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疑?”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周芝敏声音弱下去了些,只是一想到朝歌被赐凤位,又急忙道,“皇上,您虽然喜爱歌贵人,可皇后之位乃是一国国本,她如何当得?您这样随着自己心意是否有失妥当,需先与太后商议……”
“放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奚晏便抄起案几上的汤碗朝着她脚边狠狠砸去,瞬时间汤水撒了一地,溅湿了她的鞋面,而清脆的碎裂声让众人都一震,无人敢言语。
“皇……皇上……”周芝敏还从未见奚晏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十分后怕,提裙哆嗦着跪了下来,“臣妾逾越……”
“既然自知逾越,便不要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奚晏冷声,面上有着因久病而挂着的红坨,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出来的病态,倒是像那么回事,“这天下与后宫,都是朕的,朕想立谁为后难道还要与太后商量探讨不成,你认为朕已垂死矣,做不得天下的主了?”
这般话重,让周芝敏当下就匍匐贴地大呼不敢,而周芝清见此,本来要说的话也全都憋在嗓子里一言不敢发。
朝歌坐在奚晏身旁,眼见着两道凌厉的目光暗着往自己身上扫来,她深知这一场戏自己将被后宫众人惦恨上,一个差错就有可能遭人辣手,坠入万劫深渊。
当日,皇上执意封朝歌为后,为此叱责了反对的敏嫔,在太和殿大发雷霆的事情传遍的合宫。
周太后闻此大惊失色,亲自到太和殿意图勒令皇上收回成命,但奚晏一味装作昏睡,又让太医进进出出,宫婢们都带着护巾一副肃然之态,周太后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进入,终是怫然归去。
不止是周太后,前朝人臣听闻奚晏要立朝歌为后,也纷纷是让人递了折子上来,虽说外界都知道奚晏是“命不久矣”,可皇上要趁着这当口做这等子糊涂事,不止是周家党羽,就连中立党派的人也纷纷不赞同。
其中最坐立难安的莫属周泽衫了,他布下两条线,本指望着周芝敏登上后位,却让朝家的女子捡了空,本想要与二王爷联合,哪里知道皇上竟是立下了传位于九王爷的诏书,当封后消息和御书房牌匾后密旨的内容两重消息压来,周泽衫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再这样下去,在奚晏殒命之后,朝纲将要大变,他们周家将不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望族,要知改朝换代向来是拿前臣开刀,而且这个九王爷速来是喜怒不定,从不与周家交好。
一时之间,满城风雨。
在反对奚晏封后的奏折悉数如沉大海一般,周泽衫终于是坐不住了,连夜便派长子周奇安前往二王爷府,而一直心有惴惴的奚秩,在接待周奇安时,同样是对现下局势十分焦恼。
二王爷府中,奚秩与周奇安坐在厅室之内会面,两人神色都不大明朗,而奚秩托着手里的茶杯,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茶汤的浮沫。
“二王爷可听说了?”周奇安开口道。
奚秩长叹了一口气:“周大公子说的是哪件事?如今满朝都传,皇上命不久矣,而现今他意欲立朝家那女子为皇后,又曾秘宣九弟进宫……恐怕……”
气氛沉下去须臾,周奇安鼻息吁长,慢慢从袖袋之中掏出一个长布包,朝奚秩递去:“二爷且看这个。”
奚秩不明所以,接过东西慢慢抖开外头的裹布,在瞧见里头露出明黄绸缎时,神色一变,看向周奇安,而周奇安示意他打开。
“这是……圣旨?”奚秩有些惊讶,慢慢推开绸卷,见上边的笔触苍劲有力,左下方盖印着传国大玉玺,而句尾的那些文字,让奚秩的表情变得复杂而紧张起来。
“朕身后之年,将由九王奚淮继承大统,传岱国江山,咨尔万载……”
字字句句,让奚秩失了气力。
他原以为,在混沌之中数年,终于可以借着这一次起势,一改命数,登上他梦寐以求却又从不敢奢望的位置。可一旨密诏,将他的美梦打断,这天下终究不是他做主,皇上想要传位给谁,又有谁人能够变更呢?
“天不佑我……”奚秩长叹,宽胖的身躯有些佝偻起来。
“二王爷,如今形式紧迫,我们需早作对策啊。”周奇安见他怅失之态,小声提醒道。
“对策?”奚秩苦笑一声,“皇上已经下了密诏,这皇位眼看就要落入九弟手中了,和本王再没有什么干系,做对策又有什么用?”
看这架势奚秩是死心了?周奇安有些意外,这可不行,他命人将圣旨偷出来,可不是为了让奚秩心灰意冷的。
他连忙道:“事在人为,二王爷不可轻易放弃啊。那九王爷整日里寻花问柳,不干实事,即便是皇上有意传位给他,恐也难以服众,二王爷您这些年为皇上多少也是分忧不少的,论才干论资历,怎么也轮不道九王爷一统天下不是?”
奚秩叹道:“可有什么法子?九弟向来和皇上亲厚,纵然他没有指点江山的能力,皇上给他江山,那便是他的。”
“倘若……咱们让他接不成这江山呢?”周奇安深目。
奚秩一听,皱起眉来:“周公子此言何意?”
周奇安发笑起来,只见他忽而神秘地从袖袋之中掏出一瓷瓶,又起身迈步朝着奚秩的书房走去。
奚秩疑惑,却只等跟上去。而周奇安将明黄的圣旨摊在书桌上,拔开瓷瓶将里头的稀液轻轻抖在写有奚淮名字的地方,静置片刻,上头的墨迹竟是渐渐消失不见了。
“这?”奚秩惊讶。
“二王爷莫急,且看。”
周奇安继续动作,待上头的名字彻底消除之时,他竟是提起桌上的狼毫,沾了墨提腕在上头落字,片刻之后,他满意地搁下笔,朝着奚秩示意可看。
“二王奚秩继承大统,传岱国江山,咨尔万载……”
前头的内容皆无改动,唯独名字,偷天换日。
奚秩惊得睁大了眼睛,眸中有些许情绪涌动。
而周奇安的声音更像是蛊惑:“圣旨现下是传位给您,您还犹豫什么呢,只要除去了九王,皇位非您莫属,况且……您还有兵符在手啊。”
“兵符……”
奚秩默念着,心中的天平已经动摇了起来,一面是皇位,一面是同父异母的弟弟……
几乎是瞬间,他便已经为自己做了选择。
“你说得对,皇位……是我该得的。”奚秩握紧了拳,目光变得坚定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