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异乡,不适难免。
时空的距离,法制的缺陷,时常令简宁心怀忐忑。这种忐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敬畏。
她写书时,曾有位前辈这样跟她说,所谓穿越就是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而古今穿越,就是思想的碰撞。
她莫名其妙来到大明,在闯过生存关后,对于这个陌生时代,她心存敬畏。
一个作者无论她怎么掩饰,其思想多多少少还是会在作品里流露,若是没了这个,根本没法创作的。
所有人都觉得她写的书不过就是娱乐大众之作,可又有谁看到了她心底对自己命运的忐忑?
这是大明,一个对女子禁锢达到巅|峰的时代。她小心翼翼,步履薄冰,华衣美食非不爱,而是不敢爱。
在这样的时代,律法在当权者需要时就是律法。无论风气怎么变化,身为小民,她若不学会慎独,那么很可能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没了。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不是说说而已的,哪怕就是一个百户,都可以叫她简宁生不如死。
钱财动人心,无男人撑起家门的简家即使现在温饱足矣,可却依然没摆脱危险。若是有人起黑心,他们家就完了。她谨守规矩,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现在有人看出了她心中所惧,她怎能不感动?
穿越来那根正真紧绷着的神经似被触动,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低低道:“以文寄情,不过小道。桃花仙人志在千古留名,岂能贪小道尔?”
“自科举无望,便沉迷书法绘画,酒色娱乐。这些日子,读尔之婴宁,忽有感而发。你一介女流尚不甘心向命运低头,何况大丈夫乎?”
唐寅说着便是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还请姑娘教我,寅真心拜师。”
其他几人都愣了,不晓得唐寅忽然发什么疯。难道他忽然来常州,真是为寻百小生拜师的?
唐寅也打算写话本?
这是比百小生为女子更为劲|爆的消息。这劲|爆冲击着他们的大脑,令几人当场就当机了,不知所措。
气氛诡异地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简宁才打破平静,“不敢为人师,你我可为忘年交,互为师徒。”
当简宁回到家中时,已到了掌灯时分。茶馆人太多,好在茶馆老板刘四喜颇为做人,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引着她进了另一座雅间,然后才出来。
回到家中的简宁想着今天一天的经历还是有些兴奋。到底年轻,面对历史名人就像后世追星人见到偶像般。想想明日唐寅便会来自己家中借住,一起探讨文学便是有些睡不着。
本来简宁还有些忐忑,让一个男子住自己家会不会引人闲话,哪里晓得张妈却说不打紧的。这年头,若是家中没男子撑起台面,女子有多余房子租借给他人并不会被视为不德,只要去坊正那走个过场,对外宣称是租客便可。
大明中期的江南,城市里房屋出租与买卖繁盛,所以第二日唐寅来了,邻居一听是租客倒也不觉稀奇。毕竟简娘子也是要吃喝的,家里这多空屋,租出去也是好的,甚至还有人干脆做起中介生意,向李娘打听还有房屋出租没,搞得简宁哭笑不得。
不过很快,简宁就真得哭了。
这个历史上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大人怕不是来探讨文学的吧?这是来混吃喝的吧?
想想唐寅那窘迫的一生,再看看眼前人的吃相,简宁忽然有些后悔了。
“额,云舒侄女,你这帮闲手艺真好,这鱼香肉丝颇为好吃。”
他捧着一碗白饭,上面盖了一层鱼香肉丝,二哥望着他的眼神是幽怨的。
张妈一听别人夸她手艺,一张老脸顿时笑成了菊花,“谢公子夸奖,这是先生教我的,名叫鱼香肉丝。”
“可这里不见鱼,怎起这名?”
唐寅一边说一边快速扒拉着,“侄女不但文采风|流,更是蕙质兰心,将来谁娶了你,可是有福了。”
吃您的吧!
前两日还想拜我为师,今天直接给我降了好几个等级,都成侄女了,难怪文征明老人家都嫌弃你了。你哪里是来找我?怕是来找个长期饭票的罢?
简宁望着哗啦啦扒着饭,时不时还喝上一口小酒的唐寅,心里塞塞的,有种被坑的感觉。
这家伙前个儿早上来的,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然后羞答答地告诉自己,自己这几件衣服还是常州友人置办的,以后就承蒙照顾云云。
这家伙的画不是很值钱么?也经常见他给某县令画画,怎个如此落魄?不过养个人倒也不是问题,可这家伙……
简宁眼角轻轻抽了下,问道:“唐叔,您昨个儿晚上去哪了?”
“哦,我去溢香楼了,那儿的今茹姑娘说是想我了,我便去给她作画了。”
好像掀桌……
姑娘养你,可不包括P妓的费用呐!
忍住心里微火,又继续问道:“那昨个儿白天呢?”
“白天啊,白天我那几个友人带了几个花满楼的姑娘去舣舟亭开诗会。哎呀,这些姑娘可真是好人呐,居然还给不同楼的姑娘传信,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今茹姑娘找我呢!”
冷静,冷静啊,简宁!
想想这家伙的价值,他的一幅画能值多少银子?若是特意为自己画一幅,子孙后代就有福了。
深吸了一口气,简宁有些抽搐的脸恢复平淡,“唐叔,您还写话本么?”
“写,写,自然要写的!”
他精神为之一振,“我真想不到,写话本能赚这么多银子,我那桃花庵还没弄好,若是我也像你这般,写出几本好的话本,我以后也就衣食无忧了。”
说着便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虽说君子视钱财若粪土,可世人庸俗,少了银子还是不行的。”
简宁差点就喷血了。大叔,说好的以文抒怀呢?这才是你真实目的罢?
这一刻,眼前的唐寅和周叔叔的脸重合了。简宁有理由相信,周叔叔不是信口胡诌,不是故意将伯虎兄演绎成点秋香里那样子的,而是生活往往比艺术还荒唐。
对于名人的期待幻灭,名士的脸变得猥琐,果然,自己就不能有太多期待,大明的文人,在各朝代都属于操|蛋流,而非清流。
看着唐寅咽下最后一饭,滋溜完最后一口酒,简宁也将饭扒拉干净,笑眯眯地道:“唐叔叔,既然吃完了,那我们就来谈谈写作吧。”
“好,好,好。”
唐寅嘴里应着,可心里却是有些打怵。为什么忽然觉得云舒侄女好可怕的样子?
为了应对唐寅的到来,简宁特地收拾出一间房做了书房。她带着人到了书房,书房正中有一张矮几以及两张蒲团,这是为了方便讨论写作而用的。
在书房的两年另有两张书桌,以后这就是她和唐寅的工作室了。
二人席地而坐,简宁喝了口茶,问唐寅道:“唐叔叔,你打算写什么?”
唐寅肃然了起来,这使得他猥琐气少了几许,他思索半晌,然后行了一礼,“寅不知,还请侄女教我。”
面皮又抽了下,简宁忽然怀念张妈的鸡毛掸子,若是可以,她很想抽上去,然后掰开唐寅的脑袋看看,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作者自己都没表达的东西,让别人怎么教?
“叔叔就没自己想写的东西么?”
唐寅茫然地睁着两只眼望着简宁,已不见少年人清澈的眼底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这是个步入油腻中年的迷茫大叔。他怀着赚钱的美好夙愿赶来常州,可到了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想表达的东西?
诗词书画已足以抒发情怀了,他该发的牢骚也在这几年发完了。到了这一刻,他竟不知自己还要表达什么?
唉!
简宁见他如此,便知自己得透点什么套路给他了,不然这家伙的后半生还是会过得很凄惨。
“唐叔叔,当年的舞弊案我信你是被冤枉的,若是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怎么对徐经?”
本以为唐寅会气愤,哪里晓得这家伙神色却是淡淡,“世上哪有什么重来?不谈也罢。”
“您本家境良好,哪知20余岁时家中连遭不幸。父母妻子,妹妹相继去世,家境衰败。好在有挚友祝允明规劝,29岁参加应天府公试,得中第一名“解元”。”
简宁不徐不缓地道:“应天府的第一可比其他地方的第一要厉害多了,当真是前途无量。可就这样的您却受小人连累被斥为吏,您此后遂绝意进取,以卖画为生,形迹放纵,特别是第二任妻子嫌家贫也离您远去后,性情更是放浪……”
简宁轻笑,“呵,唐叔叔,您当真是放下了么?”
唐寅一震,眼露诧异,“你小小的人儿,怎如此懂人心?”
“我父亲去世,我差点就被饿死了……”
简宁淡淡道:“见了繁花似锦,也见了人走茶凉,若是还不懂人心,岂能立足于世?”
她望向唐寅,目光灼灼地道:“当年的事定不能写了,不然写了定是指殡天的天子昏庸。可你想过没,你可以写你遇人不淑,被好友夺妻坏前程,最后还将你虐杀而死,如此悲惨,阎王老爷也看不下去,给你新的身体,新的身份,你可以开始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