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心思来得这样诡异,他活在这样一个年代,坐在那样一个位置上,本应是天下礼法的象征,可这一刻,他竟从云端仙山里摔到了地上,就像人间许多平常男儿那样,只要寻一个心意相通的普通女子共度一生。
宫里的花花草草实在太多了,可她们不是呆板无趣就是庸俗极富心机,那样的女人他看一眼便知她们的心思。不管是蛇蝎美人还是呆美人,他都没兴趣。
他忽然想,也许学着做饭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礼尚往来,以后他们还能切磋厨艺。
她这样体弱,学武肯定不成,而且学武很苦,他也舍不得。不若就他来学厨艺吧,这样他们就有共同点了。
忙碌着的简宁根本不知身后的男人又开了大脑洞,她只是有些遗憾地想盐水鸭不能现做,不然让正德尝尝盐水鸭也不错的。
这手艺还是孤儿院的一个阿姨教的,据说祖上是在南京做盐水鸭的,只是后来战乱,家人离散,基业也就这样没了。
做不了盐水鸭了,但想想白切鸡也不错,而且张妈今日也正好备了一只母鸡,这天热,正德又拿来了冰块,拿点过来做白切鸡最好不过。
用冰水汆鸡,皮会更脆,简宁在吃上面还是挺有天赋的。
一番忙活,几个菜便弄好了,端上桌后,正德便是甩开腮帮子大吃了起来。
这么热的天,心上人亲自下厨做的,不大吃特吃岂不是伤人心?
再说,这味道也太好了吧?!感情宫里那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啊?还御厨呢!手艺还不如一个小女子!
简宁与正德在这厢饮酒吃饭,而外头却是炸开了!
刘公公被打啦!
刘公公被陛下罚了!脸现在肿成了个大猪头!还被罚跪跪到晕过去!
不过做个饭的功夫,赵基已按简宁指示偷偷溜出去将消息送出去了!而也就这顿饭的功夫,刘瑾被罚已传得京城人尽皆知。
要说赵基也没这么厉害,只是他跟了一个从后世来的怪物,论玩舆论这些土著哪里是现代人的对手?
赵基送完消息便是跟街坊里的婆子们闲聊,很快这群闲得蛋疼的婆子们就将消息传播开去,其速度简直比火箭都快,没几下功夫,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个事:刘公公得罪了晋陵先生被陛下罚了。
要问晋陵先生是什么人?
以前只知是写话本的,现在清楚了。
那就是陛下心头的朱砂痣白月光啊!
要知道自从刘瑾当政以来,不知被多少人批过了。可他倒好,稳若泰山,任凭狂风暴雨,就是不倒。
如今可好,得罪了百小生竟被天子罚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希望啊!
一时间,暗流涌动,李东阳家的后门短短功夫就被敲开了几回,一溜儿人偷偷摸摸地进去了。
半晌后,等这群人出来后,故事的版本变成了如下风格:
刘瑾见晋陵百小生生得美貌,又得陛下喜爱便生了龌龊心思,想将人送去豹房。百小生以不尊礼法为由拒绝,刘瑾言:只要能七步成诗,就放了百小生。
百小生乃是天下少有的才女,这等事哪能难住她?当下便作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刘瑾大怒,彼之清贵他之羞辱,百小生以竹明志诗到了刘瑾耳里就成了挑衅。一计不成的刘瑾暗恨,于是撺掇陛下召百小生入豹房。陛下天性纯良,只觉豹房条件好,为免百小生辛苦便同意刘瑾将人请来。
但刘瑾却用天子名义再次威胁百小生,触怒百小生,作诗半首大骂刘瑾祸国害民,畜生也……
两件事被李东阳一编排,完全没了正德什么事,但矛头却指向了刘瑾。那首言竹的诗写得相当好,自唐宋以后已经很少有这样好的诗了,气节,力度都表现得非常好,用来对付刘瑾这样的大祸害那是刚刚好!
百小生的名气还得大一点,这样才能引起士林普遍的同情与好感,这就是李东阳为简宁定下的人设。
二人未见过面却是出奇的默契,转眼间,刘公公的名声已是臭大街。虽然他的名声早就臭了,再臭一些也无妨。可以前臭归臭却无人拾掇,这回被拾掇了自然是广大群众喜见乐闻之事,而转醒过来的刘公公一听下人的回报,“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老血,拍着床板大骂,“简云舒!竖子!安敢如此欺我耶?!”
据说刘公公骂了半夜直至力竭方才停歇,第二日内厂的狗子们便是四下出动,连带着被他们监管的东西厂的狗子们也是出来汪汪叫,一下子抓了许多无辜群众,理由就是:造谣。
然后很快他就将人放了。不放不行,因为有群百姓涌上街道要批斗他刘瑾。
京城不比别处,百姓见识多又在天子脚下,若是闹僵起来,顺天府尹直接撂牌子那都是轻的。现在的府尹是他刘瑾的人,这样好的位置他自然容不得旁人染指,且这事若是闹大了,必会惹祸上身。
这一刻,刘瑾忽然清醒了,他感觉到了阴谋。百姓在这个点上闹事,若无人煽动怎么可能?简云舒才来京城还没那个本事,她没那个本事,那就是有人要利用这事作文章了。
多年的政治生涯立刻让刘瑾惊醒过来,立刻将一群人放了不说,还狠狠惩罚了几个狗腿子,以表示自己的公正。
可惜他那套也只能骗骗自己,这一退缩反而谣言传得更甚,对此刘瑾虽恼恨可却是半点办法都没。
天子罚了他,这不是个好信号,眼下必须忍耐。
“大人,这么好的机会为何要放过那个狗才?”
李东阳府内,一个年轻人不解地问道:“这好的机会,若不铲除这狗才……”
“以什么名义铲除他?”
李东阳轻摇头,“惟中,你此番来京是受故人所托为其择师的,这朝堂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罢。”
李东阳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可见贫困,唯有那清癯的面容一如当初,身上隐隐多了一些隐士的风采,可见钤山风水养人。
“唉。”
被唤惟中的年轻人轻轻叹气,“大人,当日离去也是迫不得已之事。朝堂混乱,奸邪横行,可笑那焦芳为首辅竟是说出毋得滥用江西人之言,我若执意不退怕是无好下场。”
“那你又为何劝我要对刘瑾下手?”
“大人,你当真觉这伙人能一直猖狂下去?”
年轻人的眼神变得坚毅,“邪不压正,他们的好日子不会长了!”
李东阳笑笑却是不接话,眼前人虽有些清名但也只可信一半。活到他这把年纪,心里早没了坦诚一说。有些话点到就好,不用说太明。
“惟中,你所请之事我会尽量帮你的,其他事还是不要想了。这世道,明哲保身未必是坏事,你之前就做得很好。你莫看这回百小生名声大噪,可谁又知是福是祸呢?不过你们同为南人,你倒是可以去拜访她一下,听说是个相当有才学的人。”
“在下正有此意。”
年轻人高兴地道:“那长生殿真是写得太好了,唐寅与百小生真是奇才,唐寅那话本也是写得极好的,学生正想着是不是能去拜见下百小生先生……”
“去吧,听说是个随和的人……”
李东阳目送着年轻人离去,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清明,一丝笑蜿蜒上嘴角,他轻轻呢喃道:“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此子来日不成事必成祸害……”
“老爷,去岁陛下授他翰林院编修,可他却能以养病为由推辞,显是极有眼光之人,老爷为何不好好拉拢收用?”
李东阳轻轻摇头,“凡我大明内阁之人必点翰林,此人不过二十多岁就能拒了这诱|惑必是心思深沉之辈,所谓邪佞当道听听也就罢了,刘瑾不是去年才得势,早就得势了。他所顾虑之人乃是焦芳,不得首辅看重这官做了还有什么意思?没得还得被整,不如急流勇退得个好名声。这等心性,来日若不能成大事便是我大明祸害!”
“那老爷还让他与百小生去接触?”
李东阳垂下眼,低低道:“因为那是个更大的祸害……”
“啊?”
老管家惊呼,“怎么会?那首诗听说写得极好,不都说诗最能……”
“坏人从来不将坏字写脸上。”
李东阳打断老管家的话,想起近日的事便觉脖子有些发凉。
十九岁,年仅十九岁,一个姑娘,既非权贵出生亦非富贵出生,可其眼界智谋远远超过同辈人,甚至令他这个岁数的人都生出几分忌惮来。陛下私作海贸一事她竟能算出自己的态度,这已不是一个普通小民能做出的反应了,这是淫浸官场多年的人才可能有的本事……
如此之人,怎不可怕?
李东阳不知道,后世有门叫作“政治”的学科专门培养人怎么搞辩证,怎么观察事物,甚至这些帝王术也被研究了个透彻……
他们这些人于简宁不过也就是个研究对象罢了,再说还有史书在那,从大局上制定谋略岂不是要简单多了?毕竟简宁同学看到的是全景,而李东阳同志还停留在低维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