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云寺中,姜氏就注意到了安栩栩的反常。以为她是因为订婚了害喜,后来发现自己女儿不是那种人,细细追问,结果安栩栩一把抱住了她,“母亲,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氏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安慰道:“别怕,母亲在这儿呢,有什么事说出来,父亲母亲都会替你做主的,再不济,咱们就去找郡主祖母,她平时最喜欢你了。”
“女儿在白云寺遇到一个疯子!”
安栩栩才一抽一抽的将在竹林中遇到那疯子的事情说出来。
离白云寺之行已经过了三天了,要说现在去查,肯定还是查得到一些线索的。
姜氏拍着女儿的背,安慰道:“别哭了,这不是没事了吗,母亲会为你做主的,这事一定查清楚,把那登徒子找出来。”
既然婚期已经商定好了,安栩栩只要在家安心待嫁即可。
她虽然不喜欢绣衣服,但是自己的嫁衣好歹还是要自己动一下的。
腊月里,气温突然降低,傍晚天空就洋洋洒洒下起了雪。
一夜过去,地上竟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屋顶上,树枝上,也全都积了一层。
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安栩栩在这京城里生活了十五年,过完年就十六年了,还是第二次看见这样大的雪。
她还记得上一次,是她七岁那年,因为是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场雪,她格外高兴。
母亲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性,一定会去玩雪的,怕她冻着,就多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她。
美其名曰“照顾”,实则行“监视”之事。她稍微有点不合规矩的地方,都会被禀告给姜氏。
有次,她逃避了丫鬟的监视,偷偷的溜到墙角的一处雪地里玩。没戴手套就光着手堆雪人,没有带工具,她就用手把雪聚集到一堆。她人小,手也小,还没堆多少,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了。
她先是堆了一个雪球,又搓了一个小雪球,把小雪球按在大雪球上面,一个雪娃娃的雏形便成了。
刚好她大伯家的安姣姣正好路过,看见一团红色的东西在墙角边乱动,怕是有坏人进了院子,就叫了几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的前来。
看见一个小不点,披着红色的披风,在堆雪人,而那雪人歪歪曲曲的,就是两坨雪。
安姣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安栩栩,我说你这是在干嘛呢?铲雪吗?哈哈笑死我了!”
安栩栩辛苦了很久,成果还不被别人认可,别人的挑剔关她什么事儿?
“我在筑梦。”
安姣姣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安栩栩做的东西很丑就行了,看到安栩栩出丑,她就高兴。
“做白日梦吧!你要是没见过真正的雪人,我院子里有,我哥哥给我堆了一个,我可以邀请你去玩。怎么样?叫声好姐姐,我就带你去。”
安栩栩不理她,继续把小娃娃的肚子磨圆。
“你别弄了,你看你手都冻红了,况且你再弄,也还是一堆丑东西。”
后来,安栩栩哭了,因为自己没有做出好看的雪娃娃,这么丢人的的事情还被堂姐看到了,出于小孩子的自尊,安栩栩嚎啕大哭。
安姣姣身后的丫鬟婆子都是她叫来的,也没人敢前去哄安栩栩,只有丫鬟偷偷到秋水居报信。
安姣姣没想到她这个堂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做了个丑娃娃,竟然还哭了。
“你是被自己的丑娃娃,丑到了吗?”
听到这句话,安栩栩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秋水居的丫鬟把她从雪地里抱了回去,回去后她就病了一场,手上也生了冻疮。
大夫说,这冻疮若是处理得不好,来年还会生,并且可能会以后每年都生。
母亲问,有没有什么办法?
大夫说,只能尽量护着。
第二年,还没到冬天,安栩栩就不碰冷水了,每天都擦大夫做的药膏,她的手开始有点痒,第二天就生了冻疮。
此后每一年,她都会精心护理双手,可就冻疮就是找上她了。
她的外祖家是有名的富商,每次外祖母看见她的手,总是免不了一阵心疼。
在这个时代,穷人吃不饱,穿不暖,才会生冻疮,而她一个伯爵府的千金嫡女生这东西,传出去,总是免不了一阵笑话。
都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安栩栩的脸,明媚惊艳,但她的手,却有些难看,生冻疮时,更不会显露人前。
这事因雪而起,但她并没有讨厌雪。
“姑娘,下雪啦,可真美呀。”春桃搬来小炉子,几个小丫鬟围坐在炉子边,做着针线活儿。
安栩栩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儿。
“春桃,把我的披风帽子,还有手套拿来。”
“姑娘,这么冷的天你要出府吗?”春桃有些疑惑,担心着姑娘的手。
“咱们不出去,就在院子里。”安栩栩往自己手上又涂了厚厚的一层药膏,双手交叉揉着,让手快速吸收。
“咱们就在院子里,带上工具,堆雪人去!”
听到这话,春桃和秋橘都很高兴。这月余来,几人几乎没怎么出去,现在终于有一项令人精神愉悦的娱乐活动了。
两人都很勤快,几乎没让安栩栩动手,她就在一旁围观着,七岁那年没有完成的心愿,现在完成也还是来得及。
秋橘捡了两根树枝,往雪人的两边插上,更像了。
春桃去厨房拿胡萝卜时,还被厨娘调侃了句,“你这泼皮猴儿!”
三人打闹着,玩了一整天。
又过了两日,是除夕,全家都要在一起。除夕家宴,每年都是大同小异,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看戏,总结这一年的收获,谈谈来年的计划。没什么有意思的,今年有点特别的是,安栩栩订了亲,年后就要出嫁了。
两个堂姐有些戏谑的调侃她,她不为所动。
除夕之后,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是元宵节了。
沈凌邀请安栩栩一起出去赏灯。
安栩栩一人正在无聊,恰好秋橘进来说道:“沈少爷请姑娘出去逛灯,现在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为了玩得尽兴,安栩栩换了一身男装。
禀过父母,秋橘即叫人套了车,春桃最喜欢热闹,也跟着出来。
沈凌在车里等着,见安栩栩出来便下了车。
沈凌道:“如此良宵,千金一刻,我们趁着灯月,倒是步行好些,把车跟在后头,回来再坐罢。姑娘意下如何?”
安栩栩道:“甚好。”
一行人慢慢的走,一路闲谈,不多时就到了灯市。
一进灯棚里,便人山人海的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
安栩栩等人在那些店铺廊下,慢慢地走。
只见那些店铺,都是悬灯结彩,有挂画纱灯,有里头摆着灯屏,有门外搭着灯楼;还有那些卖灯的,密密层层的摆着。
好在街道宽阔,不然就是一步难行了。沈凌走在她旁边,贴心的替他挡着行人,以免她被路人冲撞。
有些在门口放花炮,流星赶月,火树银花,锣鼓丝竹,真是太平景象,大有丰登,因此人人高兴,庆赏元宵。
又见有一队香车秀撵过来,也都开着帘子,丫鬟仆妇坐在车沿上,点着沉香。
街道顿时拥挤起来,沈凌和安栩栩站到了路旁。
那些姑娘夫人们,在窗内,左顾右盼。
安栩栩等也各留神凝视,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但华妆艳服,灯光之下,也总加了几个成色。
丫鬟小厮众多,走路也不能齐集,有些参前落后起来,便挤住了开不开。
此时沈凌在前,刚刚被那车轴挡住,过不去,抬眼便看见车里一个女子,生得颇好,打扮也十分华美,他又恰恰的挤在车前,安栩栩见那女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沈凌,见沈凌倒看向了别处,却无路可走。
见那女子一手把着车门,将身子一松,伸出一只脚来,正是三寸莲钩,纤不盈握。见她先盘了那边的腿,然后将莲钩缩进,盘好坐了,那只纤手也就放下。
对着沈凌嫣然微笑。
秋橘和春桃见了,有些气恼,扯了扯安栩栩的衣服,欲言又止。
安栩栩给两人使了眼色,两人这才作罢。
安栩栩在沈凌身后打趣道:“沈公子,不知那棵树有什么好看的,你竟看出了神。”
原来,沈凌想着闺阁女子,不好与人直视,转过头去,面对着的正是一棵树。
沈凌回转脸来,却又与那姑娘相对,见那姑娘还在窗内看他,脸色立刻冷冽了三分。
他的这些举动,一旁的安栩栩自然是尽收眼底。
一会儿车才动,安栩栩见那车沿下,挂了一个小洋灯,画着两个如意,一面写着四个小字是:起盛号潘。
后头又是一辆马车。也是一个姑娘,却生得奇丑,堆满了一脸黑肉,涂起粉来,虽然晚上,也看得是油光光的,打扮倒各样的讲究。
前头松动些,车轮滚滚,接着过去了。
两人又逛了几处,街道又窄小起来。
安栩栩对沈凌道:“方才这个姑娘,那样顾盼你,你也不回人家一个眼神,倒只管看那棵木呆呆的树,什么意思?”
沈凌正色道:“我没留心她,她也不曾看我。”
安栩栩见他这样子,倒是有些大貌岸然的样子。
两人说说笑笑,又看了几处灯。
只见一群中年妇女,也是步行,结着队乱撞过来。
这妇女们有十几个,有绸衣的,有布服的,油头粉面,嘻嘻笑笑,两袖如狂蝶穿花,一身如惊蛇出草。
那群人也不顾别人好让不好让,直接向前拥过来。其中有一人应该是个大脚的,一脚踏来,踏着了沈凌的靴头。
沈凌的一只新靴瞬间黑了半边,偏偏又被踩得很疼,说不出来,觉得这一脚就有几十斤气力。
他急忙让开。
安栩栩旁边一个三十几岁一个妇人,身量生得很高,穿着双高底鞋,眼望着灯。
想是没注意脚下,踏着了一块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恰拾朝安栩栩倒过来。碰着了安栩栩,她也没留神,沈凌眼疾手快,看着安栩栩快要摔倒了,把她脖子后的衣领一把揪牢,才站稳了。
安栩栩刚刚几乎跌下,唬得心中乱跳,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发现自己被别人揪着衣领。沈凌看起来身子有些单薄,靠近了才发现,他肩膀挺宽的,手臂也有力。偏偏沈凌生的高大,安栩栩只到他的肩膀。
这姿势,怎么看都像是在提小鸡仔!
沈凌放了手,趁人不注意,勾了勾嘴角。
沈凌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逛,路又难走。我们去另一处吧。”
安栩栩道:“这里人多,也无甚意思。”
沈凌道:“我们到晴园去看灯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去猜几个也好。”
于是各上了车,书童跨了车沿,到晴园来。
晴园是京城最大的风雅之地,许多文人骚客大多爱在这里吟诗作赋。也有很多闺阁女子,在这里以诗会友。
约有二里路,过了南横街,到晴园门口下了车。
只见一带都是碎黄石砌成的园墙,园门口是绸子扎成的五彩牌坊,只空出见方五尺“晴园”两个大字。下挂着四盏一串八行五色画花琉璃灯。
进了园门,屋内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
靠门一张桌子,围着六七个人,在那里写灯虎字条。旁边一张春凳,摆着些荷包、花炮,及文房四宝,预备送打着的彩。正中间顶篷上,悬着个五色彩绸百褶香云盖,下挂一盏葫芦式样玻璃灯。
再进里边,却是三面栏干,靠墙一个方亭子,塘上一盏扁方玻璃灯,上贴着许多字条,底下围着一簇,约有二十来人。
走上亭子台阶,已然能看见迎面写着的八个灯谜。
两人正要看时,只见晴园的管家模样的人上来请安,说:“少爷们何不到里边逛逛?”
沈凌道:“我们猜了几个灯谜,再进去不迟。”
于是两人一同看第一个灯谜:“双栖稳宿无烦恼,认得卢家玳瑁梁。”
再看第二个:“任他万水千山远,雁帛鱼书总得来。”
安栩栩道:“这个真是‘行险而不失其信’。”沈凌在旁边,看着安栩栩兴致勃勃的样子。
安栩栩又看向了第四个,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打一字的准是‘俩’字。”
沈凌道:“不错。”
沈凌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会儿踮着脚尖去仔细瞧那灯谜,一会儿又背着手,沉思灯谜是什么,每猜出一个总是要回头看看他,等到他点头,才又欢欢喜喜的去看下一个。若是他有些犹豫,安栩栩就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满脸疑惑。
安栩栩道:“我们去报罢,去晚了就被别人抢了先。”
沈凌道:“我们索性把那剩下的也打完了,再报不迟。”
小姑娘又踮起脚尖,忙碌起来。
“鸦背夕阳明,打《礼记》一句。必是‘日在翼’。”
“那首七律打古乐府八题的,第一联‘记得儿家朝复暮,秦淮几折绕香津。’准是《子夜》与《金陵曲》。”
“第二联下旬‘月影偏嫌暗风尘’是《夜黄》,那上句‘雨丝莫遣催花片’不知是什么?”
小姑娘有了问题,转过头来,正式请教。
沈凌一一为他解答。
沈凌道:“或者是《休洗红》。”
“第七句‘鸦儿卅六双飞稳’不消说是《乌生八九子》了。”
“末句‘应向章台送远人’,大约是《折杨柳》。就是第五条‘降生辰巳之年’,打《诗经》一句,及第八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打《唐诗》一句,猜不着。”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问道:“降生辰巳之年,可是‘维虺维蛇’?”
园门口的人回说不是。
安栩栩急切道:“不要给人抢去了,我们去报罢。”
两人将晴园的灯谜猜了个遍,这一次的奖品自然也颇为丰厚。
隔日,就有消息传出,有一位面色如玉的公子,带着一位小公子,将晴园的灯谜一口气全猜对了。
这自然又是引起一阵不必要的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