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约午时,湖畔酒楼相见。
听闻那酒楼上乘,歌伎舞娘日夜笙歌,离那花街柳巷却不过一街之隔。
顾茗烟头戴一顶帷帽,素白轻纱垂落至肩边,坐在这肩扛轿上行于闹市,稍一抬眼便可将周围之事纳入眼中,沈八亦好顺着她的指点,买点儿大包小包的吃食来。
大包放在顾茗烟的怀里,小包她便自己纳下,边走边啃,顺带说上几句。
“之前小姐所赠之物已然送达了瀚城,两个婶婶花了二十铜板找隔壁镇上的先生写了封信来,说是物件太多,院里放不下,又怕人偷去,找弟弟妹妹几个连夜挖了个地窖塞进去,拿了干草皮盖着。”
顾茗烟靠着扶手吃果子,眨眼看她。
“我买这许多,是指望着我娘亲去时,你家里人能好生招待着。”
“我家里人能招待什么?小姐的娘亲该直接入了城里住上好的天字房。”
沈八瞪圆了一双眼瞧她——就为招待娘亲一二,有必要将她家院子塞满吗?
顾茗烟却噗嗤笑出声来,伸长了手将多余的果子递给她。
“到时候你便知晓,不过你家院子太小,到时候娘亲自会帮你们换换。”
沈八接了果子啃了一口,汁水四溅,甜滋滋的甚是好吃。
可她走出几步,转念一想又变了脸色:“小姐和夫人莫不是想用我家人做些什么……”
话音还未落,顾茗烟已然隔着薄纱,招手向她靠近。
四周人流如织,嘈杂十分,沈八却莫名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只顾着叫停轿夫,只身上前,听得那声音响在耳边:“我用多少银子来买你的忠诚,都不为过。”
沈八怔怔的站在原地,隔着那近在咫尺的薄纱,隐约还能看见她嘴角的一抹笑意。
“沈八不过是一微不足道之人。”
“微不足道,只是今日。”顾茗烟轻轻一点她的肩头:“来日未可知。”
那纤纤玉指轻轻抵在她的肩头,却陡然点燃起她心中的一团火,循着脉络疾驰而去,燃起她每一个毛孔的欣喜和震惊,手背的青筋突突。
“我只是个瀚城小卒,无人知晓我名姓。”
顾茗烟掩嘴轻笑,指尖上滑落到她的肩上,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可不许身边之人平庸无能。”
肩上的重量并不大,沈八却觉得眼前之人气势逼人,压得她说话都有些结巴。
“为……为何?”
可顾茗烟却只是收了手,笑盈盈的道了声起轿,并未回答。
沈八捏着手里的半个果子,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微微扬起头来看她,却只觉得心如擂鼓。
顾茗烟从未真正教过她什么,又如何斩钉截铁的知晓她来日定有不同?
她不是没看过瀚城官员掳走妇孺只为一夜春宵,也不是没看过那些府中贱奴惨遭毒打,日日被训诫压迫。
更在春试之际,见过输了比武的武生对家仆们拳打脚踢。
而那些作为仆从的人总是低着头驼着背,时不时的欢声笑语,也都是从同是家仆的奴才那儿所得。
“小姐,我是不是日后该对你恭恭敬敬的?”沈八走上前几步。
她是不是也该做个好奴才?
看见沈八眼底莫名的慌乱,顾茗烟反倒觉得奇怪:“你想对我恭敬吗?”
“我不是很想,我觉得现在就挺好。”沈八眨眨眼。
顾茗烟也跟着眨眨眼,一时怀疑自己不是买了个仆从,而是买了个朋友:“那……那就保持现在这样呗。”
沈八疑惑的揉了揉脑袋,半晌后才问道:“可其他主子和家仆并不是这样的。”
顾茗烟一时想不出其他主仆相处的模样,便也歪着脑袋。
“别人关我们什么事儿?”
“……”可能她家小姐就是脑子有点儿不一样吧。沈八决定不再此事上斤斤计较,反正她只决定做顾茗烟的仆从,而并非是其他人的。
顾茗烟却是满脸担忧的望着她。
还没习文,怎么就傻了呢?没头没脑的问这些作甚?
两人各有心思,却不碍着沈八边走边吃,也不碍着顾茗烟捏着几根绳子绑手链——她手腕上的凰羽还是遮掩些的好。
正编的入神,顾茗烟却鬼使神差的回过头去看向人群。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双狭长的眼转瞬即逝,隐没于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是他?
顾茗烟正欲叫人调转方向去寻,那抹黑色的人影却又一次消失无踪。
顾茗烟不安的拉紧了扶手——他的目的未可知。
敏锐的沈八当即警惕起来,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并无可疑之人。”
沉默良久,顾茗烟遍寻不得那人,只缓慢的松开指尖,挥挥手示意无事。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男人拉了拉黑色的帽檐,拐入小巷之中,同样带着帷帽的女子似是等候已久:“只为听她和丫鬟闲聊,倒真不怕萧泽带人将你捉住。”
“只是闲聊,也很有趣。”
男人眼神淡然的走到女子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小刀挂到腰间。
女子却略有不满:“那顾家大小姐在天楚混的风生水起,你我按照约定都不该逾矩半分,纵使来日你要……”
“只是想见见。”
冷眼打断了她的话,男人攥紧腰间的小刀同她擦肩而过:“且她的确不同,我喜欢她这般行事作风,更喜听她说话。”
女人原地跺跺脚,终是没说什么,快步跟着她钻入了另一条小巷。
而在长街之上,顾茗烟低头编织着手绳,轿子停下时,一阵风扫起她脸边轻纱,惊得她慌忙拉紧手中绳子,拢了帷帽抬头时,正看见眼前黑马嘶鸣,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她。
而马背之上的人,一袭玄色衣衫,凰羽于袖,英姿飒飒的拽紧缰绳。
马儿停下小小踱步,那人却还在马背之上,眼角眉梢的冷芒消散无踪,薄唇仅 轻勾便叫人挪不开眼,声音也低沉。
“轿子慢,不若上马来。”
顾茗烟的心蓦地漏了一拍,隔着这轻纱遮掩她陡然轻笑出声:“我这一身严严实实,殿下倒不怕认错了人?”
话音落下,萧祈然长刀一挥,她头上的帷帽也应声落下。
顾茗烟下意识的眯了眯眼,手腕却被人捉了去,催促着、等待着。
“看来我,并未认错。”萧祈然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