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来了他们这凤凰村，哭着喊着说自己走投无路了，问他们这谁要儿子，她能便宜把自己的儿子卖给他们。
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闹得整个村都知道这事儿了，家家户户的人全跑去看新鲜。
然而这种事在他们这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再往前几年前，有男人带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来他们村，他自己一身也是邋里邋遢的。
他说他们是从南方哪个地方来的，家被洪水冲垮了，整个村子的人就剩了他们几个，他们已经快活不下去了，问谁家要媳妇的，他能把女儿便宜给出去。
后来这个女人就成了他们村常家的媳妇。
再往早些年说，周琼秀记得那时候她都才几岁。
年轻的两口子抱着才几个月大的男娃在他们村口磕头，说他俩的爹死了，他们没钱给老头子办后事，只能拿孩子来抵着。
后来这孩子也成了他们村的人。
所以，不管女人哭得再怎么厉害说得再怎么真，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小年轻儿信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不把她的眼泪当回事。
不过，女人可以不当回事，她抱来的男娃却让大伙儿没能忽视得了。
三四岁的小娃娃长得就跟那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就算那时候他哭闹得那么凶，那张脸却还是要多乖有多乖，他们就从来没见过长那么好看的娃。
甚至当时都有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因为不信，还有人上手去摸了，结果被那孩子抓破了手。
女人就当着大伙儿的面狠狠打了那孩子一顿，孩子嚷嚷着“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她是坏人，叔叔阿姨救我，救我”。
他的声音也好听，软软的，比他们过年吃的糍粑还软乎。
只是他闹得越厉害，那女人就打得越狠，边打还边给他们解释，说：“你们别信这小兔崽子的，他就跟他那忘恩负义的爹一样，就想我死！”
后来打着打着，那孩子就没什么声儿了，只睁着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哭，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村里就有人劝，让她积德，又有人喊，问谁家缺儿子，还说这么乖个小子，回头生下来的娃肯定也好看。
于是就有人问女人便宜给能便宜到哪。
女人张嘴就是三百，还不带还价的，听得大伙儿直咂嘴，说太贵了，要不起，最后说着说着降到了两百。
但这个价格对八几年的他们这个村里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价，就算这娃再好看，又有谁愿意一下子就拿出两百块啊？
就在大伙儿要散去的时候，林家老两口听到消息来了，而且还是直接把家里的钱揣着来的。
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媳妇连着生了三个闺女，所以他们一来，大家就都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
林家老两口先是看了看那女人，再看那孩子，最后很干脆地给了那女人两百后把孩子带回去了。
自那以后，林家老两口也是有孙子的人了，他们的孙子叫林腾，意思是盼着这颗金蛋儿以后能飞黄腾达。
可是林腾不听话，每天都哭着闹着要回他自己家，还说他叫敖战不叫林腾。
林家老两口把娃关在屋子里，但还是担心孩子会趁他们开门去喂饭的时候跑没了，所以就拿铁链把娃给锁着。
后来再闹了，他们索性就不给娃吃饭，连着饿了他两三天，只给水喝。
那几天，周围的人都没听到娃的声音，很多人还都去问，问他们家林腾咋了。
最后也不知道咋回事，他们家林腾突然就不闹了，就算后来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但却没闹着他自己叫敖战了。
虽然最开始的两三年里那小子还是会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家里跑出来，但每次都会被林茵给找到。
于是，大伙儿就知道了，林家这小子虽然长得好，人也聪明，但是不认路，想跑也跑不出他们村。
村里的人还知道了，林家腾小子对谁都是一副“莫挨老子”的样子，唯独对林茵不这样。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腾小子越长越好看，林茵也越来越贤惠漂亮。
他们一个爱发脾气，一个不爱发脾气，大伙儿都开玩笑说他俩当姊妹真合适。
“说了估计你不信。”
说到这，周琼秀忽然压着声音跟林茵说。
“我有时候都会想要是你俩不是姊妹，你会不会就是林腾那小子的媳妇。”
本来林茵就没想到自家小姨会突然跟她说这些事，结果这会儿听她这么一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他也是个命苦的，”周琼秀叹气说，用手比划，“来咱这的时候才这么大点儿，也不晓得他家里人这些年是咋过来的。”
林茵看了看她，决定把有些事跟她说说：“小姨，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在跟他处？你有没有想过，我跟他处了，就表示他也知道他不是我们林家亲生的了。”
闻言，周琼秀脸色微僵，“说的也是啊，我咋没想到这个。”
她就只顾着猜两个人的关系了，没往这方面想。
林茵：“你可能觉得我俩没血缘这层关系要真处起来也没关系，但现在他是不知道自己不是林家亲生的。”
对不起了小姨，她现在这么说，这样他们就算走了，小姨回头想起来应该也能想到他们是出去干什么了。
周琼秀被她这一说弄得有些懵，指了指林茵的嘴说：“那……那你俩要没处，上次你俩咋……”
林茵闻言叹了小口气，“他在不知道的前提下想跟我处，但我没答应，你说我哪能答应？”
周琼秀一脸震惊，“那小子，都不知道这些事就想跟你……”
林茵：“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在他看来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没毛病，所以小姨，这件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跟他沟通的，行么？”
周琼秀不可思议地盯着林茵看了好几秒，最后道：“好倒是好，不过你能跟他说通么？他性子那么倔。”
她也真是的，怎么就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林家老两口这些年就怕林腾那小子想起自己不是林家亲生的来，前两年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安排林茵照顾他其实就是看着他。
结果没看到看着看着就看出这种感情了。
她先前还觉得这两年轻人挺合适的，但要是是林茵说的这样，那就真的是……
面对周琼秀的问题，林茵没说能还是不能，只说：“他听我的。”
周琼秀一脸复杂，“那行吧，这件事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也别跟他说我找过你，不然事情反而麻烦了。”
林茵扯了扯嘴角，继而抓着周琼秀的手，认真地说：“小姨，对不起骗了你，但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他们走了，钱桂花他们肯定不敢找派出所的人来帮忙找敖战，只能通过找她来确定位置。
所以他们出去后短时间内是不能暴露地方的，但上辈子走的时候她没跟小姨他们留过半句话。
这次，希望小姨在他们走后能想起她现在说的这句话。
周琼秀哪里知道面前的人心里藏着这么一件天大的事，还一脸慈和地拍了拍林茵的手。
“你这孩子，这有啥骗不骗的，本来你家情况也特殊，他硬要跟你处对象这种事你也不可能跟谁说得了，我理解的。”
她以为林茵是因为这件事跟她道歉。
林茵低头，看了看那双沧桑的手，眼眶有些发热。
避免自己当着周琼秀的面再哭出来，林茵以时间为借口提出回去。
周琼秀看时间不早了也没留她，让刘贵仁把她送回去。
路上，林茵忍着心酸跟刘贵仁说：“姨父，这么些年，谢谢你这么照顾小姨，以后，也还是请你多包容她，有时候她可能是很强势，但心眼儿不坏，这些你都知道的。”
刘贵仁笑，“你这丫头，好好的咋说起这些来了，她是我女人，我不包容她我包容谁去。”
林茵小小地吸了吸鼻子，“谢谢你，姨父。”
刘贵仁抬起大掌在她后脑搓了一把，“年轻人心思别太重，你才多大点儿，有些事情可以不去想。”
林茵点头，实在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外婆那边以后可能也得麻烦你们了。”
原打算这周也去外婆那边看看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做的多了说的多了，难免会暴露什么。
她现在不去，老人家知道了会难受，但如果她去了，老人家知道她走了再一回想起她走之前去的事不是更难受么。
她已经暗示小姨了，就希望小姨到时候能想起来，再把她知道的给老人家说，也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丫头，”刘贵仁把人送到他们院子附近。
“别想这么多，外婆的是不是你该操心的，那是我们的老人，我们自己晓得，时间也不早了，回去洗了早点睡。”
林茵咽下喉间的不适，“麻烦姨父了，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刘贵仁笑着应下，随即便催她进去，确定人进了院子后他自己才转身往回走。
那抹电筒光越来越远，最后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男人的身影也跟黑夜融为了一体。
林茵从院坝出来，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