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绿洲停了两日。离未终究耐不住心急,不愿再等,几人便决定第三日启程。
是夜,离未在帐篷外呆了许久,还是了无睡意,索性起身走到门外的胡杨树旁。
那颗胡杨模样十分奇怪,半边秃了叶子,半边的叶却格外茂密,从远处看像是一迎风招展的旗,又像是一喝得东倒西歪的醉汉。胡杨下有一泓清泉,里面倒影着明月。夜里风大,吹得清泉波光粼粼,明月也随着清泉微微晃动,澄澈极了。
唐休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洞箫,在旁边呜呜吹着。风带起了他的袖袍,撩起了几根长发,衬得他的轮廓愈发明晰。箫声飞散在风中,拂过枯木的残根和望不见边际的沙源,颇有些萧索凄切。
离未紧了紧衣服,“喂,师兄。”
箫声戛然而止,“嗯?”
隔着月光他侧过头来,专注而无声地看着她。离未却突然卡了壳。
她原本是想问六百年前的故事,又生怕触及唐休明的伤心事。尴尬了半晌,她才讷讷地找到话茬,“你……你手里的伞挺漂亮的。”
“你说它?”唐休明收起洞箫,将骨渡伞攥在手中,忽而一笑,“是啊,说来这伞也是六百年前从沙王手中夺走的。”
离未好奇地望着他,“你认识那个沙王?”
“不打不相识而已。”唐休明同她并肩坐下,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那时你、我同棋山下山历练,在北漠遇见了沙王。彼时沙王的力量尚未被神界镇压,就连我们联合起来也不是对手,同他作战险些要了我们的命……”
“后来呢?”离未来了兴趣,往他身边蹭了蹭。
“后来许是沙王罪孽太重,不知为何,同我相遇时,骨渡伞竟易了主。”唐休明摩挲着伞上的花纹,“沙王本决意取我们的性命,见状沉思片刻,说只要我们同他做一个交易,便放我们离开。”
“是什么?”
“他知道我师从缚灵派,并且会万象幻术之后,便让我施展幻术给他看一看。”唐休明有些感怀地垂了垂眼,“可惜万象幻术太过精妙,我当时所学连皮毛都比不上,施展出来不及一柱香的功夫便消失了。沙王十分沮丧。不过那时的他倒也还算半个君子,真的如约将我们放走了。”
离未感叹了一声,揉了揉脑袋却问:“瓜瓜,你不是参冥司弟子吗?怎么又师从缚灵派了?”
又是瓜瓜……看来自己是逃不开这个称呼了。
唐休明一顿,“是啊,我虽身为参冥司弟子,却有些特殊。参冥司的术法修习不来,反倒是对缚灵派的咒术悟性极强。师父在得知此事之后,亲自从缚灵派找来另一位师父教导我。因而相比于参冥司,我可能更偏向缚灵派一些。”
“我曾一度想过,离开参冥司,直接拜入缚灵派,但我舍不下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攥紧了离未的手,“倘若我离开,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你。”
她心下泛起一阵暖意,借着微风轻轻开口:“师兄。”
“我在。”
她忽而拽过他的胳膊,鼓起勇气朝他肩上靠了过去,
唐休明右肩一沉,他微微讶然,偏头看她。那双目光被月光渡化的格外温柔,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似是欣喜,亦像是满足。
“不许动,不许喊沉,不许喊累!”离未霸道地戳戳他的胳膊,“我要睡了。”
唐休明沉默片刻,忽然道:“太沉了。”
离未啧了一声,抬头要瞪他,却反被他先一步扣住脑袋,只好将头继续埋在他颈窝。
“你脑子里在想我,所以我觉得沉重。”他在她耳畔低语,“可我不介意,因为从见到你的一瞬间,我整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这份沉重,我担得起。”
他的声音温润而低缓,像是怀间的一块暖玉。离未的心里冒出一股甜意,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没过多久,她又开口问道:“师兄,你懂诗赋吗?”
自然是懂的。六百年前在参冥司中,唐休明便一直以睿智和冷静著称,诗词更是拿手招牌。他爱抚般柔柔她的脑袋,没同她说这些,却低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这树前月下的,想营造点气氛。”她嘿嘿笑道,“我背诗可厉害了,那十遍十遍的《诗经》和《道德经》可不是白抄的,你要是答不上来,可别说我耍赖啊!”
唐休明失笑,“好。”
离未在他肩上蹭了蹭,有些不舍地抬起头来,压抑住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偏过头看他的侧脸,“问世间情为何物。”
唐休明身形一僵,似是没料到她一开口便是这句,有些讶然地望着她的眼睛。
夜色柔如水。不远处帐篷中豆大的灯火幽幽亮着,为这漫漫黄沙的夜晚添了几笔烟火气。她的脸被这抹昏黄渡上了暖色,眼角噙着期待与单纯的笑意,眼中一片澄澈。
此时没有微风,只有风声与嗦嗦作响的叶声。一片凉薄之中,他们的手却紧紧攥着。她逆着月光一动不动地认真看他,只为了一个答案。爱意与无边的幸福从两人交错的指尖滚滚传来,眨眼便漫过了心头。她不置一言,他却觉得自己早已神魂颠倒。
离未抬起脸等了很久,没等来那句“直教生死相许”,却见唐休明微微垂睫,似是痴笑着应道:“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一愣,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的神色专注极了,仿佛不是在同她对诗,而是真的在用一生一世,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她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带着那抹笑意,扑进了他怀中,紧紧同他相拥。
直到身后帐中,那盏灯火倏然熄灭。
随后便传来二门主的声音:“先别顾着你侬我侬了。方才我看了看探魔针,坎位上突然出现魔气波动,方位变化非常迅速。你们快收拾收拾,最好今夜能将它困住,以免夜长梦多。”
坎位,是北漠小镇旗清府的方位。
二门主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凌空一唤,便唤来三匹黑紫色骏马,“走吧。旗清府离这里不近,我们需快些。”
这马妖气腾腾,离未觉得好奇,一边策着马,一边低声问:“竟然能唤出妖马来……二门主是妖吗?我觉得不像啊?”
唐休明摇了摇头。
她不便多问,只得闷不做声驱使妖马,紧紧跟在二门主身后。
旗清府是北漠一藩镇,扼封魔之原要塞。城外高墙耸立,戍兵把守,十分严苛。
三人赶到,已经过了闭城之时。
戍卫一横枪戟拦住三人,照例不让进城。二门主急急翻身下马,上前同那人耳语几句。
守城的戍卫不曾见过离未和唐休明,对二门主却还是认识的。可此番不论二门主如何解释,戍卫却纷纷摇头,说什么也不肯让几人进去。
离未在旁边看得心焦。眼见二门主交涉不成折身回来,她作势便要下马同戍卫谈谈。
不料那二门主似是看见了谁,讶然喜道:“宁画?”
他声音不算大。但这两个字悠悠飘进卫戍耳中,竟如惊雷炸响。
窸窸窣窣——一水身着铁衣的戍卫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纷纷缴械屈身:“见过妖尊。”
妖尊?
离未以为身后突然出现什么奇怪的物种,忙回头去看,除了带沙子的黄风,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正当她纳闷着转过头来,眼前突然银芒一闪。一阵铁甲落地的噼啪声后,二门主拍了拍手,“行了,快进去,被发现可就枉费我这么多银针了。”
唐休明一把将目瞪口呆的离未拽下马,低声解释:“门主夫人姓叶名宁画,原是参冥司弟子,即威振北漠的十三统领。后生了变故,夫人出走师门,也不再提自己的身份。因夫人身上的妖力无人能敌,自邪剑平定之后,便被推为妖尊,谁见了都不敢得罪半分。”
离未又咬到了舌头,呲牙咧嘴看他,“……那本《北漠奇闻录之统领男扮女装》里面的‘男主’,说的是她?”
唐休明点了点头,脸色一言难尽。
好家伙,原来这位话本小说的作者涉嫌胡编乱造和虚假宣传。不行不行,回头一定要举报她。
旗清府治安甚好,夜来街道上空空荡荡,也无人逗留。
三人顶着星月疾行,倒也快了许多。
不料走了还没多远,二门主手中探魔针却晃晃悠悠转了一整圈,停住不动了。
他脸色微沉:“果然是有人设界,将整个旗清府笼罩在阵法之中。这阵法存在乱流,所以在城内动用探魔针,才一点反应都没有。难怪他们非要说城内没有魔物。”
离未蹙眉:“是什么魔这么厉害?”
二门主尚未来得及回应,身后却传来呼声:“你们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