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上有一种心意,令人时而畏缩时而莽进----山海破败,云霞枯萎,而眼中那人巧笑倩兮,那心意称作深情。
歌于斯,哭于斯。林乐生什么都没有,磕碜到如今即便跟在帝王身边也照就一文不名。那人是铜山金穴里的贵人,而他金钗换酒,内外皆不值。
他从一个破败街道来,那里有黄浊的污水、恶臭的地沟,满是霉菌的垃圾桶被各种失意的人一脚踢倒,散出一大滩变质恶心的垃圾,而他甚至连踢出这么一腿的勇气都没有,仅仅躲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尝尽贫穷的滋味,也过惯了平庸者的生活,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从市井里来的小老百姓,没什么眼界,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他只有一个不确定的明天,一个不知道的未来。前路迷茫,雾霭颇深。无路可退,悬崖千丈。
既然明知道结局会是怎样无力的走向,也知道自己终究不过是帝王辉煌一生中的倥偬过客,此役过后他依旧是那个身无长物的市侩庸人,混迹在黑白人群里,埋着头走路,眼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沙子泥土和鞋子,别人撞了自己也只敢在心里骂街……只一眨眼便没了身影。
而帝王终将挣脱眼下的枷锁,镇压下魑魅魍魉,也屠戮尽牛鬼蛇神,身赴众望所归的地方。他英勇、明智、品性端直,在千万人里面轻轻晃过一眼就能辨别,不是看的人看到了他,而是看的人被他抓住了,那是千千万万人也遮掩不了的出众,也是千千万万人叠加在一起也替代不了的出彩。
海晏河清是他会造就的未来,因为这位帝王真的已经足够优秀。
……那又何必留下所谓的羁绊,满足一时情动真的很残忍,活着叫偷欢,死了叫守寡。他不会遗忘,也无法死亡,这份深情只会越来越孤哀,孤独到没人能填补,哀绝到自己都绝望。
他会在世界间流浪,回忆不会再有人记得的事,也回味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情,日日夜夜挠心挖肺,知道最后一点人性也在漫长的任务中泯灭----到最后自己也忘记他曾爱过一个男人。
我不拿刀刺伤你的深情,我爱你,所以我用刀刺戳我自己。
周翼脑中尽是一团乱麻,林乐生喜笑颜开时,山洞里是一片温馨,连山壁角落里的碎石都棱角分明得活泼可爱,哪怕一株失了颜色的锯齿草也入眼就是一片盎然生机。
可如今林乐生眉头紧锁,眼下乌青,她原本的脸颊如同清水揉白云,携一抹粉霞,染三分朱色。却一切都变得死寂了,僵白的脸色几乎萦绕着叫人绝望的死气,那冰冷皮肤下仿若藏着浑身失血的蛊虫,贪得无厌,在一点点蚕食她唯剩的一抹气息。
“乐生!----”
记忆中周翼是这样嘶哑又狠绝地痛吼了一声,直直撞击在她的耳膜上,匪夷所思,那时她的感官已经完全陷进泥沼了,不管是眼中看的还是耳里听的,所有一切都像隔了一面墙,看不清晰,也听不透彻。
却那样清晰又明了地听见了那人喊他的声音。
周翼啊……
……我的帝王。
林乐生再睁眼时,体内余毒都差不多被清剿干净了,只有残留在身上死活不走的的疼痛和晕厥还明晃晃提醒着她差点和阎罗爷碰面打个招呼。
“嘶……”
别的没什么力气说,但没力气也想吐槽的是这毒也太绝了,伤了一个还不够,非要再拉个垫背的,这下倒好一伤伤俩,还是主观上在奢望客观上不允许的一对儿。
林乐生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掌动作的瞬间她愣了身子,明明记得晕之前她还倒在那个她和周翼藏身的山洞里“死生契阔”,结果眼下她却环境大变躺到了一张铺着锦丝绸缎的木床上。
她恍惚一秒朝周围打量,入目的景象就更和记忆中大相径庭了。看起来这是一间颇善装潢的小居室,横梁两侧镂空刻兰,帐幔隐隐约约挂在拦屏前侧,遮住了外界窥向内室的视线,室内点有眠香,清醒时闻着却并不引人瞌睡。
“……”林乐生犯了愁,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想起身又怕打草惊蛇,就担心掳她来的是反军,万一走的是软刑要加以逼迫那就直接洗白。想躺下又觉得自己太过天马行空,好房好床伺候着这也太客气了,好歹废了反军那么多年心血,没趁着她昏迷给她来一刀她都谢天谢地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林乐生听到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却不知道为什么没第一时间又躺下去,等来人走进内室看到她睁着的双眼,脸上表情巨变时才倏尔意识到----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很熟悉周翼的脚步声了。
这算是什么呢,爱一个人的表现吗?可在他那个时代,再相爱的人也没谁听过可以辨别爱人的脚步声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还为此上过科教片的猫。
“乐生!”周翼哐当一声放下手中端来的橡木盆,里面清澈而冒着热雾的水蓦地溅起来,沾湿了他衣领和腰身上一大片干净的衣料,留下一圈又一圈深浅不一的水渍。周翼眉头紧蹙着,像要锁着一个人,一直把那人锁在自己身边,再不放开。
林乐生哑了声音,声带像被刀割过似的,没一处地方是完整无缺的。他心底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痛,在一片痛里叫嚣着新一轮的另一片痛,痛到了眼睛里,几乎要流下眼泪。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露出这样几乎是喜极而泣的表情,有谁不暗自窃喜,而又实打实地心疼呢。
可是林乐生清了清嗓子,掩去了面上一切表情,极轻微地看了周翼一眼,而后淡淡地移开目光,在他骤然失而复得的目光里发出寒冰一样的声音:“陛下,您找到母族的旧部了。”
女孩的表情仿若冷风扫过的鲜花,她的五官依旧清秀,然而神情却已丝毫不见温存了。周翼初始的极喜还没过去,他依着喜欢面前这个人的本能察觉到了女孩的变化,由温柔转变而成的寒冷带着冰锥一般的寒意,一股股刮着阴风,刮在他满是深情的心底。
但此刻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又被女孩隔绝在心海之外,林乐生那时拒绝他为她纳毒而独自抗下一切痛苦的苍白脸庞他彻夜都记得,那样苍白、决绝、而爱意深切。
如果一个人愿意在深爱你的时候掩藏下一切感情,那么请一定抓住那个人,那不是你能够承受失去他或她的爱人,那种感情已经不仅是深刻,而叫做献祭。
“现在感觉如何?”周翼丝毫不在意林乐生摆到明面上的冷淡,在林乐生惊讶他忽然靠过来而伸手推他的时候也毫不在意女孩如此直白的排斥,冷淡不到眼底,排斥不到心里,周翼看得出这都是这个女孩正在拼命往心底埋藏的爱意,他就像不解人心,执着地去触碰女孩沁了汗的额头。
“还是有些烫,乐生,你躺下。”
直至他被周翼强迫着重新躺下的时候,林乐生心底都是冰火不容、纠结剧痛的。他是个在心理上全须全尾的男人,在此之前也不喜欢男人,他和所有直男一样,甚至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性向是男是女的问题,这在他心底从来不是一个值得思考或疑惑的选择,遇到周翼之前他从未为此纠结。
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男人,更不消说是如今这样不忍割舍的深爱。
“陛----”
“叫我周翼。”身材已经变得高大的帝王面色不变,只是转过头平和地说。他坐在林乐生床边,把方才搁置在桌台上的橡木盆拿到手里,盆里有一方软帕,轻浮在水中漾出一圈圈涟漪和波纹,周翼捞起软帕在手上拧干,哗啦的水流顺着他的手留下,“乐生,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担心的事情我没有任何头绪,这说明你担心的事并没有实际地牵连到我,或者实际地与我有关。”
他把拧干的软帕搭在林乐生发烫的额头上,用手一点点抚平,顺着林乐生柔软的脸颊线条一直抚到她的下巴,道:“不要给自己套上莫须有的枷锁,你心太细,有事该告诉我,而不是自己琢磨。”
林乐生的呼吸按捺不住地打抖,那是心脏带着肺叶在发抖,而肺叶将自己的颤抖传递给了林乐生断断续续的鼻息。
“你、周----陛下,”林乐生转过了头,这让她额上的软帕被压在了额头和枕间,一小块浅浅的水渍开始缓慢地蔓延,那些原本温暖的温度也逐渐变得冰冷,像是林乐生此时的内心,都是一样的荒凉悲哀。
女孩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肺里挤压出来的,带着浓烈的决绝和凄哀,她闭眼道:“我已经无碍了,还请您离开吧。”
“……乐生,”周翼没有再坐在女孩的床边,他能够感觉到女孩此刻的纠结,也正是因为感觉到了,才更加心疼。屋子外有人在喊,周翼知道那是旧部的人给林乐生请来把脉的大夫,被子里的林乐生把自己完全蒙了起来,他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女孩,不忍再让她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便伸手抚上女孩的头发,轻轻为她按了按额角,在女孩发顶留下一个浅淡的吻。
“大夫来了,我出去,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都说出来,之后我再来。”
“……”
林乐生没有吭声,周翼最后看了女孩一眼,抱着橡木盆心情沉重地出去了。林乐生在他走后张开眼睛,眸底全是痛色。她动了动身子,压下那些哀戚,在重新坐起来的时候看到周翼口中所说的大夫。
与此同时,周翼出门后遇到旧部的人,那人似乎是有话要传达,跑过来的气息有些喘。周翼将手上的橡木盆交到下人手上,他是在林乐生毒深之后强行带着林乐生从山林中突破出来的,他原以为再无希望,这样拼命也只是希望老天开眼,却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在背着林乐生四处奔走的时候他顺利和母族旧部的人回合,最大的裨益就是林乐生及时得到了有效的治疗。
大夫看完后给他说这姑娘命大,中毒虽深但毒性却很浅,伤不到性命,只会虚弱一段时间,并无大碍,也不耽误回击进度。
没人知道这句命大是林乐生换来的,旧部的人对这位忠心的仆从感官很好,所有用度都非常周到。周翼却有些起疑,这个毒的毒性强不强烈他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即便被林乐生终止了纳毒过程他也实打实地接触到了毒性,那种程度的毒怎么可能会用轻微来形容,在皇宫长大的人都是在毒药里面摔打出来的,尤其是他,喝了那么年毒药,对毒的敏感性就更强。
但是他并没有提出来自己的疑惑,而是将其埋在心底。他想这一定和林乐生一定有关系,女孩从皇宫见面起就一直给人一种天外游人的感觉,让人感觉她不会停留,也不会留恋。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于女孩而言不过真的就只是一个“皇帝”,在世人眼中不可企及的皇帝在她眼里可能和布料在裁缝眼里、食材在厨子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后来一次次地舍命相助,他看到女孩心底的柔软,而女孩最开始竟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少年。这让他惊讶的同时也忍俊不禁,也是那时候起他开始正式地思考自己对女孩的感觉,不论思考多少次,又思考了多么久,最后他发现自己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不管林乐生是女孩还是男孩,他都喜欢。
“陛下,姚小姐在议堂求见。”旧部说。
姚霜,旧部姚氏一族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