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白记得,青帝来找他的那天晚上,云层压得很低,几乎看不见月光。
他在九明台上面,给自己调养内伤,险些走火入魔。
青稚的到来,倒是顺手帮了他一把。
溱白深深吸了口凉气,感觉身上那种寒冰裹身的感觉才消失了些。睁开眼,见到青稚给他输送灵力的模样,倒是不觉得奇怪。浮山的事情有太多疑点,就算青帝不过来找他,他也是会过去找他的。
只是浮山最后,溱白伤势重了些,所以青稚的动作倒是比他快了不少。
青稚的样子比他看起来更为颓废一些,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的事情,倒像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可是,溱白心里面早已有了一个猜想。
他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灵穴,而后起身,迎着青稚到石桌边上坐下。
这期间,青帝安静得过分,哪是平日里的那个样子。
溱白看着他 ,终于是开口说出来了两个人之间的第一句话。
“青帝,还是司命?这么些年,我竟从未瞧清过你。”溱白漠然道。
他这话语里面的意思,青帝自然是知道的。而且,他也清楚,以溱白的聪慧,恐怕也早已将事情摸清楚了大概。
是的,浮山的事情。
是他和云辞君的交易。
或许,可以追溯到更早以前,从那只叫做清的猥的出现,到引他们到无尽海,百花盛宴……这一切一切,他都有知晓,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只是,我不明白。”溱白沉声道,眉头微皱。
他自以为了解青帝,可是却发现他有着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溱白可以想象任何人与云辞君有关,却没相到这个人会是活得最无拘无束的青稚。
是为了什么?
鸿钧老祖的秘密……权势力量。
溱白觉得,不是的。
不是盲目的相信,他只是单纯的觉得面前的青稚,不该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们相识的数十万年只是演戏,可是能够将戏演的如此入骨三分,无形之中,其实他也早就成了这样的人。
“我想知晓,她最后去了何处……”青帝的声音很低,透着琢磨不清的情绪。
而青帝口中的她,却也不是旁人,她的名字是…不羡。
不羡鸳鸯不羡仙的不羡。
“你是,何人?”
“不羡。”
初次相见的时候,是在浮屠山,可是到底是多少万年前的事情,青稚已经记不清了。
唯一还记忆犹新的便是,白骨堆里面,他睁开眼,便见到的那张脸。小小的巴掌一样大的小脸,脸上沾染着血迹,说不上多好看,可是那眸子却是那样亮,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
她的手腕上面,破了一个口子,伤口很深,却是她自己割开的。她为了保住他的命,在这找不到任何水源的地方,割开手腕,把自己的血喂给他。
那时候,青稚不过也只是那群蛮荒乱世中的少年之一,摸爬滚打,多少次在白骨堆里面苟延残喘,可是每一次都一个人挣扎着活下来。
从来没觉得面前会出现什么光。
所以,看见面前的这个人的时候,他把这个名字在自己心里默默的重复了一遍。
不羡。
浮屠山战役。
在这八荒六合也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不过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是寥寥几笔。
因为那是一场惨烈至深的血战,最后活下来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
很多年之后,青帝还在想,如果当时不是不羡救了他,他也许就死了。
她说,她叫不羡。
浮屠山上,血战了几天几夜,妖魔乱舞,实在是太过于混乱。所以,她和她的兄长走散了。
她找了许久,也找不到她的兄长,就躲在这断崖下面,已经迷迷糊糊很多天了。
见到青稚醒了之后,她便说她要走了,她要到和兄长约定好见面的地方。
她是一个话很多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长期困在黑暗里,所以见到生气的青稚,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有的没的。
那个时候,青稚身上的伤很重,所以听了这些却也只觉得聒噪。
点了一个篝火,在篝火的掩映下,她显得更是小小的一小团,脸蛋小小的,下巴尖尖的,明明脸上沾满了血污,却也不显得恐怖。
每次说到她兄长的时候,她的那双眼睛就更明亮,像是泛着光一样,连眸子深处都染着笑意。
直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天。
青稚却莫名感觉到有点失落。
终于,他问出了他们相识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何人?”
“不羡。”
她笑着,而后惊奇的开口:“你居然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哑巴。”
不羡。
青稚没有理会她的惊奇,而是默默的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面念了一遍。
“为何,救我?”
终于,他问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乱世如斯,群魔乱舞。一个人想要活下去,脚下势必会踩着累累白骨。在这种状况下,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去救旁人的生命。
他没遇到过。
他也想不通,所以他问了出来。看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他以为会听到什么恶心的大义慈悲,心里面已经开始产生点鄙夷了。
可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的问题,原本开朗乐观的姑娘却忽然底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似乎把心事掩藏在了最底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不羡声音有些低:“兄长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我想要为他积一些福报。”
六界轮回,因果是会有报应的。
青帝怔了怔,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那个时候,你若不双手浴血,乱世中如何存活下去?
真是有点……可笑啊!
青稚自嘲的笑了笑,并不以为意。然后甚至是,不愿意再同她交谈般,转过了身子离开,半句话都不曾留下。
每一天都在血海里面挣扎,醒来之后见到的都是白骨尸山,所以那样一个小姑娘,并不会被他记得多久。
而且,那样一个没脑子的小丫头,善良慈悲到了可笑的地步,青稚觉得,在这样的世道之下,她也活不了多久。所以,他也懒得去记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
可是,青稚却没有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命居然那样硬,硬是活到了他们再见的那一天。
只是,那个时候她不是一个人。
她跟在一个玄衣少年的身后,少年面容俊美,脸上都是肃杀的神色,甚至透了点冰冷嗜血。跟在这样一个出色的人后面,更是显得她黯淡无光。
可是青稚,却还是在瞥见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不羡。”
耳边忽然响起许多年前的那句话。
是的,她说她叫不羡。
那个玄衣的少年名叫帝里,在这片浩泽大地上,他们几个都是战功累累的人,所以彼此之间也听闻过。
可是,青稚却猜想不到,那年他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念叨的兄长,居然会是帝里。
蛮荒之中渐渐摸爬滚打出了名声的几人,慢慢的聚在一起,开始规划八荒六合的未来。
所以,青稚更是没有想到,他和她再次相逢,居然会是因为她那个时刻念叨的兄长。
她还是像一朵向阳花一样,在这种血腥杀伐的日子里,似乎没有被鲜血打透,依旧是挂着笑,还是会喋喋不休。
经历了这么多,青稚看着她的笑,忽然就怔住了,他是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温暖了。
可是,现在她的笑却永远是对的那一个人,她的兄长。
夜里休整的时候,青稚睡不着觉,便一个人坐在沙堆上,看着天空中那轮孤寂的弯月。
只是没想到,撞到了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来的不羡,她的身后还追着几个外面守门的卫士。
她看到他,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样,连忙跑过来让她帮自己解围。
现在这几天正是对峙的紧要关头,魔兵与他们驻扎的地方相隔不过几里,所以营帐外面守卫森严,是绝对不允许人进进出出的。
青稚觉得他是没心情管这些事的,就算要管,也应该是她那个所谓的兄长来管。可是似乎是言不由衷,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言打发了那几个卫士。
不羡见到人走了,这才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来,连连拍着胸口顺气。
青稚垂眸看她,依旧是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着耀眼的红色纱衣,却也才更显得那肤色苍白,似乎透着点病态。是啊,跟着帝里四处奔走,在这乱世之中能活下来就极好了,怎么可能还长得健健康康呢。
只是,这么多年了,她似乎是半点没有长大。
不羡抬头,笑着向他道了声谢。
青稚看着她,沉默不语。
果然,过去了这么久,她早已不记得他了,她的眼里只有那个玄衣的少年,冰冰冷冷,不苟言笑。
但是,下一刻那姑娘却调皮地朝他挑了挑眉,嘴笑得咧开,露出小小的虎牙:“我记得你,小哑巴。”
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暖意涌入心脏,青稚从来没有感受过,他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心口,那颗心还是跳动着的。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我总瞧着你觉得眼熟,可白日里那么多人,我也没敢多问。可是我觉得,我该是见过你的。”
青稚听了她的自言自语,觉得情绪有点莫名其妙,最后,却是不自在的移开目光。看到她手上抱着的小篮子,扯开了话题:“外面那么多危险,你为何还要一个人出去?”
不羡听了之后把头垂下来,闷闷不乐道:“昨日一战,兄长明明受了伤却不说。我听说在外面长着洗魂草,便偷偷溜出去采了几株,打算回去之后给兄长碾碎制些药膏。”
兄长——
又是那个兄长,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同他说话,半句话都不曾偏离那个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