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星稀,万籁俱寂。
路离趁着夜色,闪身出了房间。
家仆们都已在房内安睡,院里只余下三两个巡夜的,打着呵欠在老宅里四处游魂般地晃荡。
他躲过巡夜的队伍,直向父亲居住的中院而去。小小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迅捷得像只小豹。
如他所料,中院中各房也已熄了灯火。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回廊,穿过水榭,直向书房奔去。
轻悄悄推开书房的门,他警觉地环顾四下,一猫腰便进去了。
这条路,是他早就走惯了的。
自小,他便被丢到偏僻的西院里,跟着奶妈长大。只每月初一十五到中院,给父亲和大娘请安。
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大娘更不会喜欢。
也是,谁会大度地去喜欢一个别的女人与自己丈夫生的孽种呢。
但她没法拒绝。冥族世代至少得有两子,以防其一夭亡。
她更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自相残杀。
所以,就有了路离。他是她的儿子的另一条命。
可惜,路离不知道。
小时候,他一直以为父母子女间原本就是这样的。
冷漠、厌弃、疏离、警惕。
直到有一次去请安时,看到兄长拿着幅新写的字,过来给父亲和大娘看。他看到了大娘眼里闪着欣喜的光,拿着那幅字看了又看,然后极温柔地抚着兄长的头发:“娘的小争琪真是太棒了!字写得真好呢!”
说着,又笑着把字递给坐在一旁的父亲:“你看,是不是写得极好呀?”
父亲没有说话,但路离却看到了他眼里的笑。
兄长便骄傲地仰高了脑袋,嘻嘻笑着一头扎进了大娘的怀里。
多么温馨和睦的一家!
站在一边的路离很羡慕。
也觉得自己很多余。
他也想像兄长那样,讨得父亲和大娘的喜欢。
他也渴望娘的怀抱。看起来那样温暖慈祥的怀抱。
回到自己那破破烂烂的西院后,他坐在桌前,足足练了近一个月的字。拣了一副写得最好的,仔仔细细地用信封封好,准备再去请安时送给大娘。
大娘也会喜欢的吧,他惴惴不安地想。兄长的那幅字他也看到了,写得没他的端正,纸边还有沾着的墨渍。他的可是干干净净的。他写的时候可小心呢。
他兴冲冲地来到中院,请安的时候跪得特别直,声音中都带着喜悦,把那封字双手举高,奉到了大娘的面前。
大娘接都没接。眼神惊疑不定。
他小小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大娘……”
不等他说话,父亲已伸手接过去,撕开了信封,取出了里面的那幅字。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他忐忑地抬起了头:“儿子想感谢父亲和大娘的生养之恩。”
可他对上的,是父亲阴冷的脸和鹰隼般的眼。
“何人教你习文的?”
“我……”
“啪!”父亲的神武——血泣在空中如灵蛇蜿蜒,血红色光芒急闪,狠狠地打在了他旁边的地上。
吓得他一个激灵,泪就下来了。
“没,没人教……是我自己看画本,学的……”
“画本?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给我烧了!”
“念你是初犯,这次便饶了你的命。记住,我早就说过,不许你习文,更不许你修习术法!”父亲冷冷地说,“以后再不用来请安了。老实呆在你的院里。”
“老秦,”父亲朝厅外唤来管家,“你带人搜查偏院,将他房内的书籍、武器、符咒……但凡有关的全部烧了!”
“是,老爷。”
小小的路离呆呆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呢?一定是字写得太丑了吧。
都怪自己太蠢笨,惹了父亲生气。
他被关在了偏院里,整整十日才解了禁。
父亲不许他去请安了。可他还是想着,要去请安,要去道歉。
他悄悄地躲过了所有人,去了中院。
厅里没人。
他正想着要不要再去内室找找,却看到婢女端着茶去了书房。
从躲着的廊柱后出来,他来到了书房门前。
他想求父亲原谅,他以后再也不敢擅自习什么文练什么道法的了,只要父亲还让他初一十五过来请安。
一个月两次,短短的相聚,已经是他心中仅有的一丁点温暖了。
“那个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吃喝用度一切都给了他极好的,竟还不知足!”里面是大娘的声音,带着怨怒之气。
“是,”父亲说,“你也别置气了,伤身子。我会着人看紧他,绝不许他学得什么,只等他浑浑噩噩长到成年就行。”
“嗯,”他凑近门缝,看见大娘偎进了父亲的怀里,“那个诅咒太可怕了。我们一定要保住争琪,可千万不能……”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中带了丝颤抖。
“放心,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出任何纰漏,”父亲搂紧了大娘的肩,“要不是三族的诅咒,又怎么会留下这个孽种……”父亲眼里的狠厉刺得路离一抖,“待他成年了,三族就会派人来贺生,到时候,争琪一剑杀了他便是。然后,我们一同殉情,永世不再分离。这样,我们的争琪,便是新一代冥族的唯一了。”
“嗯……”
小小的路离站在门外,从里到外冷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