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电话里张东升报出来的地点,朱朝阳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这人或许是猜测到了自己肯定会回来找他,不但主动给自己拨了个电话,还在自己询问以后,说了一个特别好找的地点。
事实上在这种人挤人的宽广场所里找人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当你询问对方在哪儿,周围有什么特征的时间,对方很有可能回你一句“周围都是人”。
但张东升显然早有准备,他一直就站在右边下来的楼梯口往右拐后直走就能走到的角落里,这个简单粗暴的形容,十分方便朱朝阳先抬头通过观众席确定楼梯位置,再通过楼梯位置确认角落的所在地点。
挂掉了电话,张东升看了看自己左右抱成一团相互取暖的男男女女们,心里忽然觉得极其荒谬。他刚刚在下楼梯的时候往朱朝阳的方向看了一眼,感觉朱朝阳一直紧盯着他,但是走到平地以后,由于人头涌动,他很快就失去了朱朝阳的方位。
这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找个角落坐下来,而是先给朱朝阳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哪等他。直到挂完电话,张东升才发现自己这一系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几乎没有怎么过脑子。
——这说明他把朱朝阳那小崽子当朋友了。
多好笑啊,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更没有体会过别人那种勾肩搭背相约着去干什么的友谊。可是今天,他居然下意识地就给朱朝阳打了电话,仿佛笃定了朱朝阳一定回来寻找他。
可是于此同时,张东升又很清楚一件事情,朱朝阳之所以这么努力地接近他,不过是因为他们彼此怀揣着对方的秘密罢了。事情过去五年了,朱朝阳已经缓过来了,这个曾经内向、心思重到吓人的小崽子早已脱胎换骨,从日常行事不难看出,朱朝阳早就学会了交朋友这门课程。
可他张东升却是在逆向退步,他没有交心知己,甚至之前为了伪装自己而学会的融入群体这一技能,也日渐生疏。他怀抱着秘密这块不能见光的巨大石头,在所有人都行走在白天的时候,只有他还留在黑夜里。
曾经他以为自己只是刚重生,还不习惯属于“张聖”的生活,后来他又以为只要拒绝朱朝阳的接触,他总能重新走向正轨。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来到张聖这个身体里两年多了,那些只能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保鲜期太短,张东升终于还是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在自己构建的谎言里。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重生以后,他依旧像一个漂泊无依的孤舟,又像是在黑夜里游走的幽灵。他寻不到自己的码头,同样也等不到自己的旭日东升。
也只有在朱朝阳这样老熟人面前,他可以勉强感受到自己和世界,其实还存有一星半点的联系。虽然微弱,但也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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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阳赶到右边的拐角时,就看见他家张老师一个人站在那儿,和周遭三五成群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是不是朱朝阳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时候的张东升给他一种脆弱感,仿佛是他家在他四年级的时候买的那个玻璃花瓶,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当时朱朝阳很珍惜那个花瓶,因为那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妈妈很喜欢,虽然她嘴上只是念叨着爸爸乱花钱,但是朱朝阳看得出来,他妈妈喜欢那个花瓶。
那个花瓶,每周都会换新的不同的花进去,使得他们那个狭小的房子充满生气。
但那可能是他们家最后一段好时光了。
后来花瓶在一次争吵中被摔在地上,成了一地玻璃渣。就是在那一次,妈妈发现了爸爸的外遇。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眼里揉不到沙子,所以最后朱朝阳失去了父亲。
他的父亲逐渐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就像那个花瓶一样,被妈妈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但有些痕迹总是不能抹去,就像有几粒玻璃渣跳进了瓷砖和瓷砖之间的裂缝里,任凭妈妈每年大扫除这么清理都弄不干净。
后来,是张东升帮他把那些痕迹清理干净的,但很快,又有一个花瓶碎了,新的玻璃渣填充到了缝隙里,这一次更深,让朱朝阳每每碰到,都会觉得疼痛不已。
幸好事情坏到极点以后,好事就会来临,在2010年的秋天,朱朝阳发现那些玻璃渣终于在自己日复一日地分泌物质包覆以后,形成了圆润的珍珠。又或者说,其实珍珠早就形成了,只是它一直藏在那个朱朝阳从不主动触碰的瓷砖里,直到张东升再次出现撬动了瓷砖,珍珠才得以见天日。
但不管哪种猜测是真,都没关系。朱朝阳轻松地想着,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拘泥于过程的人,只要能够达到相同的目的,他不在乎走的是那一条路。
现在,他需要去捡回他的珍珠了。
朱朝阳不断地说着“借过一下”,并用双手拨开他和张东升之间的人群。虽然人潮拥挤,但他脚下的速度不减,甚至反倒有所加快。终于突破所有阻碍,他到达珍珠面前,语气轻快地喊道:“小张老师,我在这儿。”
此刻身旁的人全都无关紧要,朱朝阳的眼里只能看见他的珍珠。他曾经遗失过这颗珍珠,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怖梦魇。
但现在没事了,命运将他的珍珠重新送回到他身边。这一次,他绝不会轻易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