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手上力道看着不重，其实按在绳子上，限制了秋天所有可能做出的小动作。
老先生一句话都不说，把他带到了五楼那扇锈迹斑斑的上锁门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钥匙，一手拧开锁头，锈门吱呀一声刺响，被推开一条小缝，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无光环境。
秋天这时重新问道：“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刚才不是说了吗，交给巫师处置。”大概是认定了破坏者这个身份，管家对他不再有对游客的礼貌，而是语气冷硬。
“是吗？”秋天却说，“如果那半个小时里有人抓到我，你说要把我带给巫师我还信。现在巫师都神志不清了，你指望她怎么处置我？”
管家推门的手一顿，朝他看来。
秋天双手被束缚着，脚腕上的绳子也使他行走不便，但是他心态好得不得了，冲管家老先生耐心地解释道：“我恰巧碰到过她，巫师加入怪物阵营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管家收回视线，神色如常地推开门，顺势把秋天给推了进去。
“唰——”
门又在秋天身后关上，下一秒，陷入完全黑暗的空间里窜出一缕小火苗，照亮了很小的范围。
秋天分出一点注意力打量了一遍周围，他现在所在的这条走廊，幽深狭窄，乍一看和B e r t o n所在的玫瑰隧道有点相似。
“你怕吗？”手里握着打火机的管家正是提供小火苗的来源，他难得主动开口。
“怕了过来给你送人头干什么。”秋天感觉到管家按住他手腕的力道已经松了，于是偏过身面对着管家，轻而易举地把绳子挣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火折子，快速在空气中划动，成功点亮，“用这个吧，这个亮一点。”
破旧的走廊里，灰尘飘在空中，或静或动，秋天的脸就在灰尘后忽明忽暗，让人有种不真切的错觉。
管家看着他，没说话。
是需要我做点什么，来触发后续任务么？秋天脑海里闪过一道思绪。
“我找到过之前某一任游客藏起来的书页，上面的内容……我没猜错的话，是你写的。”
秋天说的是和B e r t o n一起探索的五楼走廊里，他从枕头套里翻出来的东西。
【一切结束后，回归了最初的样子，天还是一样的阴，那双无时无刻不在注视大地的眼睛还在天上。我已经记不起这是我度过的第多少个没有太阳的日子了。下午的时候，巫师雇佣了第三位员工……】
管家其实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张，因为这古堡中，藏有这种信息的书页不止一张。
但这不妨碍他接收到某种信息，白发老先生道：“难道不能是你们的导游写的吗？”
导游修女，自从把他们带到古堡的卧室里去，就没再出现过。
秋天弯腰解了脚腕上的绳子，然后直起身懒懒往后一靠，本就被血染脏的卫衣又沾上了墙上的灰，但他一点都不在意，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已经要被段珩带跑偏了，尤其是现在这副逮到什么就靠着什么，看起来没骨头的样子。
“这就要提到立场问题了，不过在这之前，管家先生，我能不能先向你确认一件事？”他挑眉道，“我知道，你本身很惧怕巫师，所以我才找了一个符合‘规定’的机会来和你独处。但是我必须确认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勇气反抗巫师？”
管家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想做出什么其他表情，却只能微微抽搐的状态，他声音中的冷硬褪去一点：“先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不是导游？”
他看着秋天解开束缚而无动于衷，没有再提要把秋天带到哪里去处置，也没有再像待在大厅时那样一句都不肯多说，秋天嘴角一勾，知道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既然管家先生有耐心，那我就挑重点说好了，也好让管家先生确认一下，值不值得和我这个‘游客’合作。”秋天姿态很放松，虚虚地举着火折子，闻着空气中物质燃烧的味道，还很不老实地坐到了身旁废弃的柜子上，两条腿一条垂下，脚撑着地，一条微微弯曲，脚悬在离地面几厘米的位置。
“在巫师古堡里，除了巫师这个创始人外，有三名员工，分别是导游、管家、厨师。厨师最晚加入，而导游和管家谁先谁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巫师明显更看重导游。”秋天望了老管家一眼，“导游带着我们参观大厅的时候，对你的态度和对一座雕像、一盆花没什么区别，很显然，她并不觉得你是个需要她尊重的角色。”
“在这种现状下，我发现，很可能是巫师察觉到了作为管家的你，还有自我的意识，或者说，还有一种不服从命令的可能，所以，她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你的权限，让你连‘用餐时间之外提供给游客一杯水’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权限问题，是秋天当时跟在B e r t o n后面想到的，B e r t o n的试探或许不是针对这个，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秋天很擅长把已有信息重复利用。
他接着道：“我们进入古堡之后，导游就告诉我们，古堡内游荡者我们每个游客对应的怪物。这一点，不仔细想，或许会觉得只是一个规则而已，可如果好好去推敲，就能发现……”
“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能和游客对应起来？”
“想要熟知游客的罪恶，要么，是巫师有这种可以直接看穿人心的能力，从而迅速制造了这些怪物，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否则，她不会因为我戴了面具，就分辨不出我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在进入古堡之前，配合进行了某种足以让怪物被制造出来的事情。”
他伸手挥了挥绕在鼻尖的灰尘，对老管家笑道：“很显然，我们都做过的事情……是检票。”
导游抱着一盆玫瑰花，告诉“游客”们，要检票才能入场。
而检票的流程……是让他们把血，滴在盛放的红色玫瑰上。
当所有玩家站在古堡门口，听从修女的话，将手指摁在玫瑰刺上以完成检票这一目的的时候，“罪恶”已经悄悄顺着流出的血液被玫瑰花吸食，成为了巫师古堡的一部分。
秋天语气平常，抬手将碍事的碎发随意拨到一边：“是这样的吧？管家先生。”
管家眸光动了动，听着眼前的游客继续道：“修女导游被指派做这么重要的事，而你仅仅负责一部分毫无意义的后勤工作，巫师倾向谁，已经很明了了。作为一个跟巫师打过两次交道的人，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的判断还不至于出错。”
巫师的暇眦必报，他可是领教过的。
虽然不知道这位游客之前什么时候还见过巫师，但是管家明显已经被说动，他笔直的站姿似乎有一些松动，乍一看还是庄严的，可若是观察细节，就能发现他在秋天面前，已经放松了一些：“你说得对，古堡里，只有我还有反抗的意识。”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秋天笑了，眼中漆黑一片，比起不被火光照亮的远处还要暗，他语气轻缓了不少，仿佛带着一丝蛊惑：“当然了，管家先生既然没有对自身地位表露不满，就说明你想反抗的不是巫师对你的不重视，而是别的什么。”
“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导游和厨师，从前都曾是游客，对么？你们失败了，却因为某些特质，在死后被巫师留了下来，成为了这个古堡的一部分，再也无法离开。”
“管家先生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过太阳了呢。”
管家沉默不语。
“因为已经是亡者之身，所以无法离开，只能一直装作听话的仆从，看着巫师古堡迎来一批又一批身带罪恶的游客，再看着他们死亡或逃出生天，而你，永远都只能站在大厅的金钟旁，对这些小命不保的陌生人躬身。”秋天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似乎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怜悯与可惜，“这样的日子，管家先生你也不想再过下去了吧？”
“是的。”管家淡淡道，“如果每个游客都像你一样聪明，会调动人心中的冲动，或许，解脱或毁灭，无论哪一个结局，都会离我更近一点，再怎么也不会比现在见不到光的处境更差了。”
“哈哈。”明明讨论的事情十分严肃，秋天却笑出了声，引来管家不那么明确的一瞥。
他轻摇着火折子，仿佛正在思考着：“正常流程，我们这些游客撑过了两天，该死的死，该伤的伤，剩下的有谁能活着出去，大概也是个看运气和实力的事情。但是吧……既然知道隐藏起来的情况，我就不大想按部就班地玩了，你觉得呢？”
“你想怎么样呢。”管家道，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被秋天带着走了。
亦或者，阅人无数的管家已经察觉了这一点，却心甘情愿地被秋天赋予一点希望。
秋天眼尾上挑，平静中透着些许攻击性，让人无法忽视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巫师本身的存在也有所依赖吧？管家，我想彻底结束巫师地狱，不是这一场参观，而是彻底结束。”
管家死水般的眼神终于发生了变化，他望着“大言不惭”的青年，眼中透出一股希冀。
“你知道怎么毁掉这里？”
很显然，以听话仆从的身份隐藏着自身意识的管家，并不知道怎样才能毁掉古堡，或者是毁掉巫师。
“差不多吧。”秋天抬起眼皮，脑海中回忆着目前为止巫师地狱的所有信息，“玫瑰是制造怪物的媒介，但是古堡中的怪物，不止我们八个玩家的对应，还多了一个，那就是巫师本身。”
“既然如此……是不是说明，巫师作为一个怪物，也受到玫瑰花的制约呢？”
在巫师乐园版本里的巫师，周身并没有玫瑰的元素，同时，也不会变成厉鬼本相来屠杀游客，相反，她是规则的制定者，是一个公正的引导员。
就像她当时说的，巫师是游客最好的朋友。
她也确确实实，把完成了游玩的游客亲手给送了回去。
因为她的出现，映射的是现实中的一场杀人案，而她当时存在的目的，是引到参与者找到案件真凶。
不论怎么看，当时的巫师和现在的巫师相比，都称得上“正义”。
是什么让她发生了堕落的变化？很显然，多出了什么，便是什么。
“呵……沾了我们血的玫瑰，就在那一处单独开辟出来的空间里吧？我要下去，然后挖了玫瑰。”
秋天对听得认真的管家老先生伸出手：“管家，合作吧。我毁了这儿，让你解脱，而你要负责，给我提供一些便利。”
……
所谓的便利，其实也就是信息。
秋天早就对古堡里和其他楼层格格不入的五楼充满了好奇，为什么其他地方都是金碧辉煌的，带着符合巫师审美的奢华，只有五楼这么陈旧，还有多处上锁，仿佛被遗弃了一样。
况且，他的书籍残页都是从五楼走廊两侧的卧室里找到的，显然，在之前的某段时间里，五楼才是提供给游客的住所。
又是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卧室转移到了三楼？
就连通往玫瑰隧道的黑洞都在五楼。
显然，五楼有故事。
他的疑惑，在老管家同意合作之后，便都解开了。
“五楼被废……那时候厨师和修女还没来，巫师也才刚刚建好这座古堡不久。”老管家操着一口人工智能般毫无感情的声线给秋天讲故事，“巫师本身是一只厉鬼，只是能力不强，只能做一些摧残游客身体的娱乐项目，用来惩罚罪恶。”
说白了就是体罚。
会刺穿游客手臂的跳楼机、撕咬游客的人头娃娃、差点把游客烤焦的旋转咖啡杯……对秋天来说都历历在目。
“我其实是在古堡建成之前，就跟着巫师的。那时候巫师的惯用躯壳还是个两米多高的机器娃娃，她只有我一个仆人，将死去的我留下来之后，对我十分依赖。”老管家说起那段日子，也毫无怀念之意，看来他想要离开的心不是古堡建立之后才有的。
他湖蓝色的西装有些打皱，老管家先是下意识伸手理了理，又意识到他作为“管家仆从”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不由得有些丧气地放下手：“后来有一天，一个自称大巫师的人来到乐园，送了巫师一颗玫瑰种子。那个人浑身罩在黑袍里，看不清脸，听声音是个男性，不清楚是不是人。”
“他告诉巫师，想摆脱那具虚假的机器躯壳，就将厉鬼灵魂卖给这颗种子，然后将它中在泥土里，要在鲜血的浇灌和罪恶下使其发芽、成长。这朵花盛放的时候，就是巫师拥有美丽的人类躯壳的时候。”
秋天听着挑了挑眉，回想起晚餐前的巫师，那时候的她，可谓已经与人无异。
说明花朵已经盛放？那和修女导游一开始小心翼翼捧着的那朵玫瑰就完美对上了。
不过……这突然出现名字大巫师……
他的神经非常敏锐，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一听到巫师、花、教唆等关键词，就想起唯神论那场任务里，最后逃跑的巫师。
手段似乎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教唆卡特一家的那个巫师，实力绝对没有诱导巫师的这位强。
会有什么关联吗？
“然后呢？”听故事的时候，秋天除了自我思考，还会坐在柜子上，时不时将话题引导下去。
“有了那朵花，巫师的能力开始变强，每到晚上十点之后就会失去理智，攻击所有看到的东西……不包括我。她修建了古堡，一开始，为了激发游客的恐惧，她逼迫游客自相残杀，和游客一起住在五楼，收效确实很大，很短的时间内，她的玫瑰完全盛开了，她掌握了罪恶具现化的力量。她变了，堕落向了罪恶的那一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做的事一开始是为了让人学会赎罪。也就是在那个阶段……”管家语气顿了顿，看了秋天一眼，“具体是哪一次，我也不记得了，来了一个和你一样聪明胆大、不按常理出牌的游客。”
提到那个游客，管家像是有些唏嘘：“那是个戴金丝圆眼镜的青年，在其他游客面前自称赫伯特。说起来，他的长相也足以让人惊艳，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总之，在第一天的晚上，他把我支开，然后跑到巫师的卧室点了一把火。”
赫伯特？点火？
秋天眯了眯眼，自从进入古堡，处处都能看见烧灼留下的小细节，他本来以为这种痕迹是巫师自己自带的问题，没想到竟然是段珩搞出来的。不过十级世界不是才开启吗？他怎么会在之前就进来过？还是说那时候这里还不属于十级世界？
“巫师是一只被烧焦的厉鬼，本身就极度厌恶火焰。一把火下去，也不知道那位游客用了什么方法，使火势蔓延速度极快，整层楼都被烧了。在巫师床下的通道也被发现了。那位游客跳了下去，要不是巫师失去理智后仍然能感应到玫瑰的状态，沉差一点就能把玫瑰毁掉。唔，之前我没有去想，今天听你一说，我才知道，沉曾经差一点就能毁掉整座古堡。”
管家说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一次，游客们的伤亡很小，而巫师元气大伤，之后，她就废弃了五楼和五楼的通道，将三楼改成了提供给游客的卧室，在古堡主楼旁边修建了一座副楼，作为她自己，还有我的住所。然而她已经察觉到，当初我是故意配合那位游客被支开，给了游客放火的机会，对我的依赖程度大幅下降。”
“之后，她新收了导游员工，配合和罪恶具象化的能力，改变了游览项目，也就是你们今天听到的规则。”
“啊哈，五楼那条通道我和同伴已经去过了，可惜的是，由于人数限制，我没能下去。”秋天想了想B e r t o n栽下去的样子，一瞬间有点想笑。
虽然是在极度的厄运中掉下去的，但是现在看来，摇到六点之后，栽下去的意义反而变好了。
B e r t o n，现在是最接近玫瑰的人。
不……等等……
秋天突然思绪一顿。
一个小细节被他想起来，他立刻转头向管家确认道：“你刚才说，即使失去理智，巫师也能察觉到玫瑰的变化？”
管家顿了一顿：“是的。”
秋天：“……”B e r t o n在下面。
万一B e r t o n不小心被巫师感知到了，巫师进入玫瑰隧道逮B e r t o n怎么办，他早就看出来，B e r t o n并不是特别擅长战斗的那种玩家。
“管家。”他声音很冷静，冷静到管家以为刚才那一瞬间，秋天问问题时的一丝紧张只是错觉。
“你说。”现在反正已经说开，管家决定帮到底，争取自己的解脱。
“巫师在五楼住着的时候，在自己的床下开辟了通道，后来废弃了。”秋天漆黑的眼睛盯住精神奕奕的白发老者，“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在现在巫师位于副楼的住所里，她睡觉的床下，有另一个通道入口？”
管家认同的点头：“很聪明，是的。”
秋天捡起麻绳往自己手上敷衍地捆了一圈，手一伸：“带我去。五楼的通道被我同伴用了，我只能找新的通道。”
“直接去？”管家有些迟疑，“事实上，如果你得到了某一种罪恶的对应道具，就可以短暂的削弱巫师面对你时的力量和速度。道具收集得越多，你活下来的机率就越……”
秋天直接把绳子的一端塞到管家手里，“其实我还挺强的。”
管家接过绳子，不太明白秋天说的强到底是什么一个程度。
秋天于是补充了一句：“就算我一个道具都没有，巫师也杀不了我。”
管家：“……”
“所以，我不去找什么道具了。麻烦你带个路，把我送到巫师的卧室，晚了的话，我的同伴可能会遇上一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