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天气热得人心发慌,余跃站在破旧的车站门口快半小时,太阳晒得他不由眯着眼。
车路边的树也被晒得焉了吧唧的,偶尔一趟班车驶过,腾起一阵灰,就被捂得更焉了,一排排小灰树艰难的生存着,根本起不了什么绿化作用。
一辆同样灰泥糊满的小巴车停在桐县客运站前,车身原本的黄绿漆都被抹得没了颜色。
余跃看了眼车上,零零散散的坐了四五个人,已经快两点了。
“来,阿跃,把你的包打开,这两瓶忘记装上啦,万一去了江陵买不到,那可就不好了。”余跃面前站着一位约莫五十上下的妇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花衬衣,虽称不上多富贵,可也算干净整洁,她拿着俩橙色瓶装的维生素就要往余跃背包里塞。
“妈,真装不下了,这个不用带。”余跃背着沉甸甸的包,觉着实在是拉不开拉链再往里塞东西了。
“那可不行,你身体不好,万一去到江陵换了水土感冒可怎么办。”李菊芝还是坚持着要给他塞维生素,关切的双眼旁是藏不住的皱纹。
“嗐,老婆子,你就是没见识,人家江陵还能买不到你这破药?你甭扯淡了。”她身边站着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男子,吸了口劣质烟,被呛得咳了两声,捏着烟头指着余跃说:“你小子可是牛逼了,爹把你供出来读书可不容易,去了市里别给爹丢人!”
余跃没应他,只是抬手看了看时间,说:“妈,你和爸回去吧,这车要走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有假期就回家。”
李菊芝不放心的又紧了紧他的包,班车司机催了两趟,才在余绍平的骂声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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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跃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包放在座位底下。
然后想闭眼休息会儿,那司机往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突然高声喊道:“诶哟咱们的大状元,你这可厉害了啊,是不是去江陵一中上学啊?”
车上那零散的四五个人也好奇的朝他看来。
余跃本来真的很想休息,可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总不能不搭理人家,只好又睁开眼回答说:“是,去一中。”
那司机一听他搭腔更起劲了,扯着嗓子在第一排嚷嚷着:“我就说嘛,从小看你就聪明,不像我家那二狗子,你知道吧,他每回就考个五十多分,简直想气死老子!”
“呸”他向窗外吐了口浓痰接着说:“要是别人被推荐去一中,那我肯定是怀疑找了关系的,可你小子,我服!听二狗子说你从初中开始就是咱们桐县第一名,现在能去市里,那可算是咱们桐县的大状元呀!”
“我听说人家江陵一中,每年都出可多清华北大的学生,我看阿跃肯定也能行。”
“是嘛是嘛,阿跃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肯定有出息!”第二排的一个大妈接着说。
“得了呗你,那是人家自己争气……”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
车上的人便四声五气的交谈起来了,他们倒也不是非要余跃回答,只是能有个话题,说说话聊聊天打发打发时间就是最好的。
余跃在一片嚷嚷声中转头,车子已经驶出收费站,窗外是连片的农田,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的样子。
江陵市下辖四个县,其中桐县是地理位置最远、经济也最落后的一个县。基于某种扶持的惯例,每年的高三批次,江陵一中都会特地空出名额来招四个县的学生,经过学校推举、自身成绩考察等等程序后,符合条件的优秀学生就会进入一中就读,冲刺高考前的最后一学年。
这批学生放在江陵人口中,就是“特招生”。
兜里一阵震动,余跃掏出手机一看,屏幕滚动着“余绍祥”三个字。
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阿跃啊?”电话那头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嗯,二叔。”余跃闷声答道。
“你现在在路上了吧?本来说好今天要给你送行的,可突然来了几个客户,临时就走不开,你也知道,二叔城阳那边的新工厂刚开,整个厂的运转都要我亲自操心,实在是……”
余跃突然想挂了电话。
余绍祥是他爸的弟弟,也就是他的二叔,这人在桐县倒算是个人物,虽然书没读多少,但是脑瓜子聪明,年纪轻轻就出去打拼,挣了不少钱,回来开了好几个工厂,名下还有一个物业公司,算是他们余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尤其,是在他哥的衬托下。
余绍平跟自己弟弟年纪差不了两岁,可这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却大得很,余绍平每日就只会到处喝酒打牌,而余绍祥几乎是以一种施舍的方式在接济他们一家。
“二叔给你卡里存了八千块钱,你先拿着用,去城里开销比较大,记得要和同学处好关系,平时请他们吃吃饭,钱不够再和二叔说……”
手机里絮絮叨叨的声音将他飘得老远的思绪重新拉回来。
他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喘不过气,直到余绍祥话音落了后,他才礼貌的道谢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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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县到江陵路经两个县市,车程起码要四个小时,这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余跃头靠在没有玻璃的窗柱上,怎么也睡不着。
每次稍微有些困意,不是被颠醒,就是被嚷嚷声吵醒。
一直到下午六点多,班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烈了,江陵不愧是经济强市,就连进城的客运站都非同一般,车站一共两层,一楼是检票进站口,二楼是客运休息室。比起那总是灰蒙蒙的桐县小车站,显得异常华丽宏伟。
人生还真是奇妙,他心想,自己就这么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余跃从裤兜里掏出一半截纸,那是老班给他写的学校地址。
突然身后有人撞了自己一下,一个身影从侧边跑过,再回神,那张纸就不见了!
小偷!
余跃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居然遇到了小偷。
他只愣了一秒,就撒开脚丫子追了上去。
那小偷看着个头不大,脚步也不快,追了才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就被按住了。
余跃逮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拽了回来。
是个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套暗蓝色的运动装,裤脚有点短,袖子又有点长,长得遮住了手。
“把东西还我!”余跃皱着眉头,冷声说道。
本来就很莫名烦躁的一天,竟然还遇到了小偷。
可没想到,更莫名其妙的事情紧接着上演了。
那十一二岁的少年被他拽着衣领回过头,满眼惊恐的瞪着他,两只手死命的挣扎着,嘴里还不停尖叫。
这种尖锐的叫声余跃只有在垃圾处理场边上流浪的那些疯子嘴里听过。
眼前这少年的状态就像余跃要杀了他一样。
“你……”余跃想松开手问问他,然后下一秒,迎风就来了一拳,直冲他的面门。
他躲闪不及,左脸就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瞬间口里漫出了血腥味,被揍的人力气过大,余跃不仅松开了揪着小男孩的手,整个人更是被带得往地面一砸,下一秒,眼前就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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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跃是被一阵泡面香给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是躺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客运站。
起码是个有屋顶的地方。
额头上厚厚的,还有些疼,他伸手摸了摸,原来是包着一层纱布,大概是倒地的时候磕伤的。
他打量着眼前的屋子,看样子是个小卧室,房间不大,可床却挺大的,几乎占了整个屋子,只留下一排能走过的空间,窗子半开着,暖黄色的窗帘,外面是已经黑定了的天。
泡面香是从屋外传来的。
他翻爬起了身,看见自己的包放在了床边的地上,穿上鞋就推开了门。
客厅里是两个人正赤着胳膊蹲在茶几前吃泡面。
右边靠电视的小男孩就是今天那个疯了的小偷,他的运动外套脱了放在一边,光着小胳膊,一脸平静的吃着眼前那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他对面也是个光着胳膊的人,靠着背后的沙发,看着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套着个黑色背心,灰色运动裤,黑发有些长遮着眼睛,正吭哧吭哧的吃着手里那盒泡椒牛肉面。手臂肌肉结实又匀称,与白皙的皮肤不符的是疤痕累累,看来这就是一拳把自己揍晕的那个人了。
一大一小两人完全没注意到他推门的动静,依旧专注而热烈的吃着眼里的泡面,香气弥漫了整个客厅。
余跃的肚子不由咕了一声,他中午就没吃什么饭,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班车,一到城里就被揍晕到现在,也不知道几点了,饥饿感突然袭来。
那靠着沙发的男生滋溜了一大口泡面,热气烫的他赶紧张嘴,刘海遮住了眼睛,他腾出没拿筷子的左手抬头撩了一把头发,然后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余跃。
“诶哟,醒了?”那男生看起来挺惊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