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得了谢玠的消息，便去了温氏的院子同她报信。
温氏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云濯说，她想问她为什么会对阿和的事这么上心，又是哪里来的门路，可是她又清楚地意识到，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母女情谊，她对云濯也算不上尽责，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不太坏但也不太好的嫡母。
这些话她问不出口。
所以她换了句问得出口的话：“我听说，你与郑家五郎渐未来往了？”
前不久京都还在盛传郑云两家或许会结亲，大多数人都没有对这事抱有兴趣，只觉得这又应了“高嫁低娶”这句老话，没成想渐渐地就没有后续了。
有人在醉后披露其中内情：“云四姑娘姝艳不可方物，又文武双全，郑五公子虽然也算有两分才情，但在云四姑娘面前，却是自觉抬不起头来的。夫纲难振，如何能好事玉成？”
席间于是有人敲碗，像回味一壶醇香绵长的老酒般回味起章鹿学宫内马场上，眉眼潋滟而凛冽的女子策马扬鞭，弯弓射箭时候绽露的风华，又低头饮了口酒：“你们没见到，那天她红衣招摇，墨发飘飞的模样，真是艳极……”
穷尽春风词笔，也描不出她的艳色，仅有一句，堪堪能写她三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真有那么美？”角落里一人不信，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口中，轻蔑一笑：“京都有名的美人，譬如赵玉萤之流，咱们在座诸位也见过不少了，哪有什么真正的倾城绝色？”
害。
说得也是。
这年头权贵人家的女儿们，虚荣心太强了。五官稍微标致些，便迫不及待想要被人当做绝世美人一般追捧，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让人在外头传扬自己的美名；不过读了两天书，能弹几首曲子，便想要一个才名，觉得这样自己就能凌驾于一众贵女之上。
一人如此，数人便都如此，这样的后果便是，稍微有两分美貌又有两分才学的姑娘，一应俱是才女美人，真真教人听了名字便觉倒胃口。
“那是你们孤陋寡闻，见识浅薄！”虽然被人反驳，但那人丝毫不怯，反唇相讥道。
过了会儿，他面上酡红更甚，已然是醉得一塌糊涂了。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你们若是不信，不如明天去攀一攀云家的墙头，到时候是美是丑，一见便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当即便有人涨红了脸，他们又不是一般人，俱是豪族门庭里教养长大的公子哥儿，怎么能像乡野间的毛头小子一般，攀墙爬树！更何况还是为了看一个姑娘，简直是……有辱斯文！
但是……悄悄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
座中几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切念头想法，尽在不言中。
云濯没想到温氏也会关注这事，默了默，她道：“是。原也就不该有往来的。”
她说这话原意是想表达自己与郑韶年之间并没什么，但是温氏却误以为她是为情所伤，故而心灰意冷。
她抬眸看向她，轻声道：“都会过去的。阿濯，人生于世，便如湍急的河流，永不停息地往前奔袭。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你都要记得往前走，只有往前，你才能懂得，被留在过去的人事，都是不必挂怀的。”
云濯闭了闭眼。她想起来自己泡在冰冷的湖水中，刺骨的寒冷侵袭她的躯体与骨血。濒临绝境，她最后想起来的便是嫡母的这番话。
她睁开眼，道：“我省得了。”
她会一直努力，坚定地往前走，但她也会永远为过去的人事挂怀。
爱恨情仇，她注定要和这些事情撕扯纠缠牵绊。
如果她是一条河，这就是她流淌的意义。
“或者，你喜欢郑五郎那样的孩子，我下回在世家公子中为你多留意如何？算起来，你也快到及笄的年纪了。”温氏劝慰她一番，又道。
云濯笑了笑，道：“母亲不必费心了，我现在还没这样的心思。嫁人有什么好的，我可不想嫁。”
难得见她这样娇俏的一面，温氏摇了摇头，不赞成她的话：“女子都是要嫁人的，不嫁人怎么行？”
世间女子大多期望通过组建家庭以获得世俗定义的圆满，有丈夫建功立业，有孩子承欢膝下，如此方能不算枉来一遭。
温氏虽然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她还是觉得女子应该有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两个人在一处，就算有些难过，总比一个人好捱。
她这一生没有体会过这样寻常而世俗的幸福，因此常常感到缺憾。
她希望云濯不会像她一样，留有这样的缺憾。
可惜云濯不懂她的苦心，只搪塞道：“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等以后再说吧。母亲若无事，我便先下去了。”
温氏不想逼得太紧，显得她别有用心；何况她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明白云濯的心思，知道她对此有些抵触，故而摆了摆手：“罢，你回去吧。”
云濯回了卧棠居，便没有再到厢房里。这会儿日头已经跌落到山岗，风从远处的山岗上吹拂过来，吹动了暮紫远天边的云霞，也吹动了云濯的鬓发。
高大的梧桐树下，云濯特地让人设了一张紫檀美人榻，日暮时分便躺在树下，悠游自在。
院如其名，种了灼灼一片四季海棠，即便是在青绿的盛夏时节，也开得如火如荼。
云濯穿着家常的烟青色长裙，躺在美人榻上，合眼假寐。
这时候高大的院墙外，却多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快点儿，你们慢吞吞地在干什么？”
“分明是你自己心急，走得太快！”
“行了，别说了，都小点儿声，待会儿把家丁护院都招来了看你们怎么脱身！”
终于到了墙根下，望着高大仿若天堑鸿沟不可逾越的院墙，走在最末的一人抱怨道：“早就说了不来，看看吧，这会儿可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