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地响起,春雪抬起头,先前在看到画时心底的惊艳倏然散去,望着皇帝讳莫如深的神情,她整颗心高高提起,重重跪了下去,慌乱道:“皇上恕罪,这幅画嫔妾是……”
她咬住舌尖,后面的话被她悉数吞咽下去。
她不说,皇帝也知道:“是云家四姑娘给你的吧?”
“皇上恕罪。”春雪跪伏在冰凉如水的玉阶上,如云的乌发从她身后散开,也落在莹润的玉阶上,黑白映衬间,露出她后背上一截莹莹如玉的肌肤。
穿着宽大的黑袍的皇帝缓步走到她面前,拾起单薄的纱衣覆在她身上,又亲自将她扶起来:“朕还没有说什么,爱妃这么紧张作甚?”
春雪纤细地腰肢被他揽在怀中,她仰起小脸,眸中噙了泪:“嫔妾害怕。”
“怕什么?”
春雪摇了摇头。
皇帝却读懂了她的心思。她和宫中这些妃子都不同,她身后没有家族做倚仗,在被封为楚嫔之前,她只是个小宫女。她没有背景,没有势力,荣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
她不太聪明,没想过要在宫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但也不太笨,好歹还知道要讨好他。
她怕他生气,他生气,她就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尊荣居处,全是他给的。
皇帝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怎么这样爱哭?待朕去后,你这样的性子,落在宫里,岂不是要被她们吃了?”
他故作威严,然而在看到春雪撅起的小嘴时,又忍不住想笑。
还没等他说什么,春雪便推开他,正色道:“您若去了,春雪也活不成了,届时自然是要随您去的。在人世时,春雪只是一个小宫女,您却是九五之尊,春雪能服侍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但到了阴司黄泉里,您我再会,便都成了一样的孤魂野鬼,那时春雪一定要找到您,我们一块儿做一对亡命鸳鸯。”
皇帝凝视着她,片刻后,才捏了捏她的鼻子:“还是个小孩子家,想这么多做什么?”
然而,虽然如此说,但也无法掩埋他心中的悸动。
他这几十年,并非一直都是顺遂的,也曾有过九死一生的时候,无数人跪在他的龙床前哭他,伤心欲绝;也有的时候,他会同身边人说起将来的事,人总是要死的,何况他这幅身子,越来越不如从前了。没人敢回应他,只能惶恐地说些好听的话,以为这样他就能不再担忧。
那些哭声里,那些吉祥话,从未有一刻真正触碰到过他的内心。他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人,这一点他很早以前,亲眼看到一向宠爱自己的父皇在空床上闭了眼,而他内心却毫无波动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还能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动容。
春雪挥开他的手,认真道:“所以您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行。”
皇帝失笑:“好,都听你的。”
春雪见他如此,这才大着胆子问道:“这幅画……皇上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皇帝的目光复又被书案上的画吸引,他仔细看过画上每一个人的形态神情之后,摇了摇头:“这画……很好。”
好到令人神往。
“你和云四姑娘的关系很好?”他又问春雪,据他所知,云濯的身份却是不简单。
他以为云濯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与春雪交好。
春雪知道他没有生气后,便也不再拘谨:“算不得很好,只是嫔妾喜欢她,这才三番两次请她入宫说话。”
她将自己和云濯的渊源说给皇上听,隐瞒了当初云濯和自己说过的话,只说自己那时候十分难过,而恰巧被云濯碰到,云濯好生宽慰了她一番。
因此她总念着云濯的好,也对她格外亲近。
知道了这事之后,皇帝也就不再担忧两人的关系。
雪中送炭的前因,总好过锦上添花的后缘。
“这幅画收起来吧。”
春雪原想着还要为云濯口中的裘仞峰说话,但这时候并不是适合开口的时机,她也只好将这件事记下,以后再说。
……
转眼七月,暮归柳在奂陵也待了大半年时间了。
奂陵偏北,到了夏季干燥炎热,暮归柳虽然精神,但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大的热气,此前又没来得及凿室藏冰,虽然他自己总说撑得住,但已经晕过两回了。
下面人实在不敢让他劳累,可他在奂陵这么久,虽然一开始并不是自愿,可这么些日子下来,他俨然已经将自己当做了此地的父母官,近来又有许多杂事,他总说没法放着不管。
谢玠知道了这事之后,便上书皇上,将沈清河调至奂陵,至于暮归柳则该回琅琊颐养天年了。
顾成锐一事还没有结果,在这时候暮归柳的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皇上只扫了一眼谢玠的奏章,便准了。
而看到谢玠,他又想起那副画,裘仞峰的事他在听雪轩便留了心,后来自然是让下面人去探查了一番,结果出来时也合他的心意,裘仞峰是被无辜牵连的,这事是他那时候糊涂了,故而下令贬了裘仞峰的官,如今事情真相大白,他贵为一国之君,拉不下面子来,于是便想了旁的法子补救。
他依稀记得裘仞峰是郑勤年的妻弟,恰好郑勤年为官尚算清廉正直,故而当朝夸赞了一通郑勤年,又升了他的官。至于当初弹劾裘仞峰的人却是被他查出了一些隐秘之事,想到这里,他沉了眉眼,却并未发作。
郑简钦站在文官行列中,十分得意地看了看对面咬牙切齿的武将。
然而下一瞬,他又有些惆怅。
今日勤年能有此番际遇,实则多亏了云家那丫头,真是可惜了,如此通透聪慧的姑娘居然不能做他郑家的媳妇。
他看了看前方笔挺如松竹的身影,叹了口气。
势不如人啊,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