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太高可不是一件好事,无论是蓬蒿还是高树,最紧要的都是踏实地抓紧地下的泥土,四姑娘说是不是?”郑简钧并不因为云濯的拒绝而动怒,和气地同她讲道理。
话里虽然是在说草木,实则指人。
他的意思是云濯还没有成长到足够和郑家抗衡的地步,郑家要给她什么,她只能接着,否则到最后一切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届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要想得郑家的人情,云濯还得再踏踏实实修炼上几十年。
云濯笑着应是,又道:“可老话常说人如草木,难道人就真的是草木了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
人,可比草木要复杂多了。草木要扎根土壤,才能成长,才能不被疾风骤雨吹打倒地。但人却不同,有的人埋头苦干,有的人投机取巧,都能获得往上爬的机会。而一切磨难,都是修行,是历练。捱得过去的,就做人上人;捱不过去的,就丢一条命。
郑简钧问她:“你可知道,我如今肯称你一声四姑娘,不过是因为你出言提醒阿晴?若没有这层关系在,郑府的门你都进不来。”
“不仅如此,只要我放出点风声,就可以让整个京都的贵族世家都厌弃你,天下的文人士子也会对你口诛笔伐,云家甚至会将你驱逐。”
甚至他还可以让人看着她,使她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而那时候,一个曾经出身高门的貌美女子,身上又没有银钱傍身,连可用的人都没有,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沦为乡野妇人,一生清苦贫寒,自此京都的繁华富庶,只能成为镜中花,水中月。再也无迹可寻。
“我知道啊。”云濯很无谓地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依郑家的本事,想要抹去些什么痕迹是轻而易举的,我对郡主有恩的事,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让它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您仁慈重恩,并没有如此,只是想用钱买恩情而已。”
“可我想要一盆鲜花,您却给我一片药圃,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您当然会想,我算什么东西,怎么敢拒绝您给的东西?可我不想要的东西,还没有人能强迫得了我。”
见郑简钧变了脸色,云濯笑道:“您别怪我口出不逊,不识抬举。我心里敬重您与夫人,这才将话说开来,而不是在暗地里使计。”
郑简钧被她的话激笑,但涵养仍然极好,并没有翻脸:“你要如何使计?”
一个小姑娘,即便是再足智多谋,心性果敢,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能掀得起多大风浪?
云濯坦荡道:“人言可畏,我总有法子逼您承认郑家欠了我人情。”
这就是要用舆论压力来逼迫他们了。可是小姑娘恐怕不明白,这一套只有对弱势者才有效,然而郑家高门大族,如果会在意名声,那就太可笑了。
能够动摇郑家的,唯有权势罢了。
然而云濯,却没有。
所以郑简钧笃定云濯并不能拿他,亦或者郑家怎么样。
所以他的温和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心性如此,而是一种掌握大局的淡然。他深知云濯奈何不得他分毫,故而他不同云濯一般见识。
云濯看出他在想什么,开诚布公地将自己准备的计策说给他听:“茶楼里的说书人需要好的故事才能留住听众,他们不怕自己说的故事含沙射影地得罪谁,只害怕听众觉得故事腻味,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试想,百年世家欺辱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这样的故事,或许很寻常,但这庶女若对世家有救命之恩呢?这便又不同了。”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走出这一步,我就不会再想要郑家的人情了,我只是想要个公平。这公平没人能给我,我便自己来挣,最后也是一样的。”
“您觉得我要郑家的人情是狮子大开口,觉得我的提醒不值用这人情来换,可是我可以大言不惭地告诉您,如果没有我,郑家将会面临的危机,绝非是折损一两个人这样简单。”
“因为无论是您,还是郑家自负老谋深算的话事人们,都没有预见到这样一场灾难,不是吗?可如果那些人用郑家的人,设计陷害你们郑家有不臣之心呢?”
“如果没有我,你们根本不会从现在开始提防,届时会怎么样?”
会失了先机,失去对场面的控制权,然后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何况,谁不眼馋顶流世家的位置?郑家下去了,才能把位置空出来,相信有很多人会愿意为此加一把火。
云濯娓娓道来,面上的神情是真正的风轻云淡。而郑简钧,虽然面色不显,但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明白了云濯的话,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其实这些他也不是想不到,只是因为出事的是西冷诗社,而点出这事的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所以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件事背后隐藏的意义。
云濯是切切实实帮了郑家,这份人情是她应得的。
但是郑简钧仍然不太愿意就这样妥协。政客的本质都是商人,商人重利,云濯的帮忙和郑家的人情,顶多算是等价交换。这对郑简钧而言,就算是损害了郑家的利益。
他原本是想用银钱买恩情,毕竟云濯当初其实也真的没有存心帮郑家,她想要郑家的人情,却又不肯蹚这一趟浑水,所以仅仅只告诉了阿晴应该怎么防范和应对此事。
但今日相见,云濯身上的特质深深地打动了他。如今胆敢与他周旋的人不多了,然而云濯竟能算是其中一个。她凭借的也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者无畏,而是真正的有勇有谋。
这样的人,郑简钧并不愿意轻易得罪。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宁欺白须公,不欺少年穷。
更重要的是,阿晴似乎也很喜欢她。
郑简钧沉吟片刻,忽然道:“云四姑娘,我有一子侄,仰慕你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