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濯仍然坐在老位置等着谢玠。
她也算是烂石楼的常客了，再加上出手也大方，久而久之，不用她吩咐，烂石楼的掌柜都会自发为她留着二楼临窗的位置。这些日子以来，只要到烂石楼，云濯还没挪过地方。
她很有些感慨地和红袖道：“所以烂石楼能在京都有今天的名声，也和底下人的机灵脱不了干系。”
她刚说完，一个五官清秀的少女便端着茶水走过来，将天青色的茶壶放在桌上，为云濯斟了一盏茶，道：“掌柜的特地交代过，流烟泉的泉水，扈余山的普洱。”
云濯抿了口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谢玠的声音响起：“这时节扈余山的茶不及费梁，下次让掌柜的换成费梁山的凤凰单枞。”
少女脸色微变，低垂着头下去了。
云濯则觉得有些好笑：“好端端地，你吓唬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说完，她才发现谢玠今日穿了一身黑袍，周身气度温和，细品却能品出这样的温和是凌厉内蕴，仿佛宝剑藏锋于鞘，明珠蒙尘于匣，让人轻易失了提防之心后，便能于不平之处一鸣惊人。
“我记得您早前都穿的是白衣，怎么今日换了？”实在不是云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关键谢玠不管是什么场合都万年不变地穿着胜雪白衣，忽然换了装束，是个人都好奇得要命吧？
“我与你时常见面，你既不喜白衣，我穿它作甚？”谢玠淡淡道。
云濯刚想问自己什么时候不喜白衣了，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来宗府诗会那时候，自己还一本正经地问过谢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白裙飘飘的小姑娘，顿时有些羞赧，尽管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在羞赧之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了。
她咳了一声：“谢大人穿黑衣也是极好看的。”
为了避免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她连忙转了话锋：“不知谢大人唤我来烂石楼做什么？是有什么事？”
谢玠其实并没有什么事，他只是觉得很久没见云濯了，想看看她，但是她既然觉得他是有事，那他便是有事吧。
想到这里，谢玠道：“当初永乐馆，我有个朋友亦是想要，只是几番与鸨母交涉，都谈不下来，可你却说动了她。而如今我又遇到一个难题，那人十分地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故而想请教请教云四姑娘，应该怎么办？”
云濯想了想，道：“我其实也不太有经验，但我以为，凡人在世，都是受拘束的。恩，仇，情，利，皆是好刀。谢大人或许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但她说着，又觉得有点不对——还能有谢玠奈何不了的人？
她顿了顿，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谢玠。
谢玠叹了口气，正想说明这人的身份，却听见云濯道：“您就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了，这样我也好为您出谋划策，不必细说这人的身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小女子不才，还想多活几年。”
桌上放着一尊青玉花瓶，里头插着三两枝白水仙。
烂石楼里四处俱是这样雅致的景，若是以往，谢玠也是觉得悦目的，但今日有云濯在，赏心便只得她一人了。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吗？”
云濯战术性后仰，道：“谢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这怎么能就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呢？你想想，咱们俩回回有什么事，我是不是从来不多问你？就这样你都还觉得我知道的够多，那你真是昧着良心说话。”
她整张脸写满拒绝两个字，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清楚。
谢玠用一种充满诱惑性的语调，压低了声音问她：“那我现在给你个机会，让你把以前没有问的都问出来，你要不要？”
他凑近云濯，当然也没有逼近她的脸，而是在一种保持了分寸与距离感之外的凑近。
从云濯的角度，甚至能看清他鸦羽似的眼睫，与深不见底的一双眼。
许是第一回离得这样近，云濯也终于得以看清谢玠究竟生了一双怎样的眼睛。该如何去形容呢？
仿佛春山夜月里一汪浸了夜色与月色的寒潭，潭面上又倒映出远山昏暗的灯火。
谢玠的眼睛，便是这样的缱绻与苍冷。
云濯收回险些看得痴了的眼神，掩面叹道：“谢大人，你离我远点，我委实有些受不住。”
“如何受不住？”谢玠看着她，眼尾绽开一抹笑意。
云濯：……
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她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呢？
谢玠见她羞恼，便也不再逼迫她，只道：“那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物。”
云濯听到这里，便开始想笑。她挑眉道：“这世上居然真有无欲无求的人物吗？我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传闻，毕竟我之所见，大多标榜自己无欲无求的人，实则是为了掩盖自己更深的欲望与需求。”
云濯打心底里不信这四个字。
人活着要穿衣吃饭，死了要入棺敛葬，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欲望，哪样不是需求？
就算是闲云野鹤餐风饮露，不也是贪爱烟霞癖好山水？
而但凡扯上了爱抑或好这个字，任是再高洁的人事，再不食烟火的习性，也终究难逃欲求。
“若是谢大人实在找不到好的法子，我这倒是有一个想法，只是不知道堪不堪用？”
谢玠颔首：“四姑娘说说看？”
“您是聪明人，想必在找我之前已经威逼利诱种种法子都在那人身上试过了，如果不是不见效，想来也不会约我在烂石楼一叙。不过，既然威逼利诱都不管用，谢大人试试反其道而行之呢？”
“简而言之，就是他喜欢什么，习惯什么，你通通往相反的方向给他安排。”
这法子不能说不阴损，但是有效果也是真的。
说起来，这还是山舟先生教她的。
前世裴宴想要拉拢一个文士，百般方法都试过了，却还是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