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欲颓,天边云层被夕光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缎子似的光泽,先是白,芦花一样,白马一样的白,再然后是黄,一眼望过去便能让人怀想起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旧书信一样的黄,然后是粉橘,老妪的布巾,妇人的头绳,小女孩的衣裙一样的粉橘,层层叠叠,拼接在一起,蔓延向无边无际的远天。
云府也在这样的天光云影下,变得幽深端庄起来。
这样的幽深是像古镇一样的,砖瓦草木静默地捱着日子,人来不惊,人去不追。这端庄则是像清河郡的大家闺秀们似的,婉约而隐匿在重重的花木之后,不许轻易教人窥去全貌。
夕阳落下去,就是暮夜时候了,天还没有黑,但也没有了光亮,一切笼罩在一片幽幽的蓝里。
云府正院书房里,已经亮起了灯火。
云楼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身边的小厮:“慧远堂那边有动静了吗?”
小厮垂首道:“还没呢。”
“你去盯着那边,若是有动静,便将人拦下来,顺便找人去将濯姑娘请过来。”云楼又道。
小厮点了点头,领命下去。
……
慧远堂里,挎着布袋,身着夜行衣的年轻男子,刚出大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小厮望着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大人,实在不敢造次,奈何主子有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位大人,我家主子说,这几天您辛苦了,今夜暂且休息一晚吧。”
锦衣卫闻言,伸手从布袋里捉出一只通体碧绿的小蛇,放到小厮面前,用诱导般的语气问他:“再说一遍,你家主子说什么?”
小厮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便被吓得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了,但是他好不容易才凭借自己溜须拍马的功夫和一身聪明才智混到了家主跟前做小厮,要是这么容易就退缩,那简直对不起他的努力。
他闭上眼,飞快地将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锦衣卫“嘿”了一声:“看来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住手!”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
锦衣卫循声望去,见是云濯,这才收了手里的宝贝,低下头抱拳恭敬唤道:“姑娘。”
按照规矩,他们本该尊称她一声郡主,是云濯说没那个必要,让他们跟着秋杏一起唤她姑娘。
“青平,你又在欺负人?”
被唤作青平的锦衣卫挠了挠头,哥俩好地拍了拍面前小厮的肩膀,憨厚笑道:“哪里?卑职这是在和小兄弟闹着玩呢,小兄弟也喜欢卑职的小宝贝,是吧?”
?你说的小宝贝该不会就是那只蛇吧
饶是心中如此腹诽,小厮面上却也不敢说什么,甚至只能依言附和:“是……是,青平大人是在和小人闹着玩。姑娘是要去家主书房吗?您快去吧,莫要因为小人耽搁了。”
“好。”云濯点头,又吩咐青平,“今天没你的事了,你就好生待在府里吧。”
云濯知道,她如今寄人篱下,一举一动就算做得再隐秘,也瞒不过云楼。
大家都心如明镜似的,云濯也没想过要给他添堵,是以在听到下人在请她过去之后,她就想到,云楼为的应该便是这件事。
正好过犹不及,就算云楼不找她,她也打算收手了。
青平很有些遗憾,毕竟这么好玩的事情他以前可没试过,但到底有分寸,自然是听从她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打消了去崔府的念头。
和青平打过招呼,云濯这才往云楼的书房行去。
“笃笃——”
敲门声响起,云楼放下书卷,对着门口道:“进来吧。”
他话音落下,便见着云濯推门进来。
云濯柔顺福礼,开门见山地问道:“伯父这么晚叫我过来,是为了崔遥月的事?”
云楼怔愣一瞬,哑然笑道:“慎远写信说你与寻常姑娘不同,原先我还在想有何不同,今日见你,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云濯身上有种坦荡气度,不仅寻常姑娘,就连诸多男儿,也不能及。
这种坦荡气度,是从山高水清里蕴养出来的,也是从权谋算计中历练出来的。
因为无所畏惧,所以坦荡磊落。
纵然她形容柔婉,云楼还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掩饰在表面之下的锋锐。
云濯仍然态度谦逊,好像云楼夸的不是她:“伯父谬赞。”
云楼哈哈一笑,言归正传:“今天叫你过来,确是为了崔遥月。你们之间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但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阿濯说是不是?”
云濯可不知道什么叫做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只是觉得到此为止足够了。听说崔遥月现在日子可不好过,被吓得精神恍惚也就算了,甚至还开始掉头发,云濯闻言很是满意。
但是云楼这么说,她也不想反驳。
反驳有什么用呢?反驳到最后必然是分歧的开端,然后双方就要开始为了说服对方而做出努力,但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都不会认可对方的观点。
这一点云濯已经在云桓身上看透了。
所以她乖巧点头,深以为然地道:“伯父说的是。”
云楼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早先准备好的腹稿在这时候也没什么用了。
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到云濯还在站着,于是笑道:“坐下说话吧,前些天我一直在忙,有心想见你,却也没能抽出时间,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你陪伯父说说话。”
云濯听他的话坐下,又道:“侄女本该来拜访伯父的,只是也担心伯父要事缠身,侄女冒昧拜访会打扰到伯父,这才作罢。”
云楼又是一笑,关心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之后,又问她在京都的事情。
云濯一一答过。
两人最后谈到云溪的事情。
云楼说:“那孩子性子执拗,但是本性不坏,若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这个做伯父的,先跟你赔个不是,只望你莫和她一般计较。”
他想到云濯对付崔遥月的手段,便不由后背发凉。作为云家家主,他自然不希望看到家宅不宁,因此才有了这段话。
云濯笑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