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还下着雪,冰冷的雪花在他肩上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衬得鼻头一点嫣红更加明显。
看来,怕是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
荀庆秋瞧着,微微怔了怔,回头去看袁老太太,见袁老太太耷拉着眼,好似没看见般。
荀庆秋便不动声色,依葫芦画瓢,跟着老太太一同朝屋内走去。
院子里的晏仲好容易瞧见袁老太太,心里欢喜,可乍一抬头,瞧见荀庆秋时,脸色变了变,又眼见着两人就这样朝屋里去了,大抵也猜着袁老太太装聋作哑,便急急喊了一声,“老夫人!”
袁老太太那就要跨过门槛的脚抬了抬,又放了下去,回头,冷冷地看着晏仲,声音也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凉,“怎的?”
晏仲缩了缩身子,“老夫人,今儿大爷院里出了事。那小厮本是我屋里的,先前大爷因他做事不利训斥了他,没想到他竟积怨在心,对大爷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前几日那小厮来寻我,要回我书斋,被我所拒,说起来,我到底也有罪过。”
荀庆秋宽大袖袍下,嫩白的手攥得紧紧的。
晏仲真是好一张伶俐的嘴。
他这番话虽是在责怪自己,实则避重就轻。
樊岐死之前,出入晏仲书斋数次,府里不少下人都见过,若是深究下去,怕是要受牵连。
可如今晏仲这一番解释,倒好似自己是圣人一般了。
袁老太太不见情绪,只是扶着荀庆秋淡淡道:“樊岐胆大包天谋害沈家长孙,死了不足为惜,只是我有些好奇,他不过一介小厮罢了,他竟也认得那般价值不菲的药。”
合欢散不似寻常药物,价格昂贵,只供花楼所用。
寻常纨绔人家子弟偶尔会采买一些,但决计不是樊岐那等下人能够买得起。
袁老太太沉浮世事经年,怎能不懂得这些?
可是袁老太太知道了什么?
晏仲心绪大乱,不经意抬头,正撞见袁老太太锐利如刀锋般的眸子,莫名一颤,忙不迭开口,“老夫人,这合欢散倒不定是买来的。前阵子,城南张家的药铺,就丢了一些……”
袁老太太含笑着点点头,“你倒是门儿清。”
只是不过一瞬,她遽然变色,话语就像冰渣般砸向晏仲,“但你怎知道,他买的是合欢散?”
“不是您方才……”
晏仲呼吸一窒。
这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说漏了嘴。
他暗自咬牙,可恨袁老太太腹中诡计多端。
面上却不显,连忙讪讪而笑,“老夫人,大爷那日表现不太寻常,我思来想去,定是被人下了药。我这几日为着这事儿暗中巡查了一番,得知城南张家药铺丢了药……”
如此解释,倒衬得晏仲处处为着时哥儿着想。
袁老太太目光幽冷,看着晏仲,仿佛在看一个偷嘴的孩儿自我狡辩。
“你既然觉得时哥儿那日表现得不寻常,又何必在那时当着皇帝和众人说出那些话?晏仲,你当真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痴傻?樊岐陷害时哥儿,若不是有人暗中指使,他怎想得到利用秋姐儿在高老祖宴上丢尽脸面?”
晏仲一怔。
他本以为,只要解决了那小厮,只要自己先发制人,就算袁老太太和皇上心中有所猜忌,没有确凿证据,也奈他不得。
时哥儿失德,天大的一件事,就算那小厮死了,也不会对外透露半句风声。
而他竟然乱了阵脚,自投罗网。
想及此,晏仲不由得悔恨交加,一时竟一句辩驳之词也说不出口。
袁老太太的目光比这隆冬腊月的寒风还要冷上万分,落在晏仲脸上,仿佛刮在他心上,“不成想,你们晏氏母子落在四房,也无法恪守本分。如今皇上正追查此事,我也保不住你了。”
皇……皇上……
晏仲感觉浑身的气力像是被抽走一般,身子有些发软,可大抵是在雪地里冻的有些久了,身体僵直发疼。
他顿时慌张起来,“老夫人……您可不能不管我,我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孙儿,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怕是沈家也要遭殃。”
事到如今,晏仲竟然还敢威胁她!
袁老太太摇着头,目光包含着失望,“皇上已经查到你身上了,我实在保不得。你便自求多福吧!”
说罢,便要转身进屋。
晏仲听到这儿真慌了,挣扎着起身,谁知道双腿已经跪得有些发麻,根本站不稳,只一步,便又摔了下去。
“老夫人……你怎么可以如此偏心?你帮沈时说话,却一句话也不帮我说一句?都是亲孙子,就因为他是郭氏所生,所以你便如此!”
晏仲急得怒不择言,直将心底的话泄泄而出。
袁老太太听得是脑袋嗡嗡作响,险些栽倒。
荀庆秋连忙扶住袁老太太。
袁老太太却挣开她,上前便是给了晏仲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将从院子外匆匆走近郭氏震得是愣在原地。
晏仲捂着发肿的脸,瞬间没反应过来。
“这便是你的真实心思,”袁老太太冷笑,“我终于是明白了,为何四房养了你这么多年,说扔便扔了你,像你这般欲壑难填,觉得谁都亏欠了的人,就是养不大的白眼狼!”
“事到如今,你不想想自己的过错,却还怪罪我偏颇沈时?”
袁老太太怒火一蓬蓬地窜上来,压得胸口止不住的起伏,“我的确做错了,我当时就不应该替你说话,让你留在沈家,就该任由着郭慧禾把你们母子赶出去!”
晏仲像雷雨天被淋傻的小鸡,呆呆地趴在地上,嘴角翕合数遍,楞是没迸出一个字。
袁老太太瞅着更觉心烦,拧了拧眉,唤来沔佩,“送表少爷回房。在圣上裁决之前,万不可让他离开。”
这件事走到这里,也的确该有个了断了。
“祖母……”
细弱蚊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但很快被北风刮得一干二净。
袁老太太怔了怔脚步,才由着荀庆秋扶着进了屋内。
等到袁老太太坐上位,荀庆秋递上茶,才轻轻问道:“老夫人,庆秋帮您捏捏?”
袁老太太却突然颓叹一声,“他心里面是恨我的。”
荀庆秋知道袁老太太说的是晏仲,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刚刚,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祖母……”袁老太太捧着茶杯,朝里望去,看见水面上的自己双眼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嘴角噙起一抹轻笑,“而这第一次,居然只是想让我帮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