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霍家大爷又来啦!”一个头上只有一点发茬的半大不小的少年提着一桶水走过,脸上因为木桶太重,显得有点吃力,路过珂行霄的小院还不忘往里头嚷一句,脸上有些许戏谑,还带着少年的那股精神劲儿。
“唔要烦偶,”一个清亮的声音听到这话时忽的响起,话说得含糊不清的,仔细一看,嘴里正含着两颗圆润的玉石,鼓起的脸颊像只进食的松鼠。
“就在后头呢……”少年笑嘻嘻的大声应了一句后,人就从院子里的木门走过了。
少年话音一落,一个穿着黑金色大褂长袍的男人迈开长腿跨进了院子里,走得不紧不慢,两只手背在身后,风度翩翩,只是不难看出这俊朗男子走的时候步子一浅一深的,男人看着正在每日一练基本功的珂行霄时,笑意盈盈道:“我说呢,这每日来都看你在这辛苦练习,难怪你前两个月登台名声就响彻了整个上海,每个人都盼着你的下一场戏。”
男人正是这上海的第一商户当家人,家财万贯,富得流油,还长得一表人才,只是有一点不好,这人是个瘸子,没人会想要跟一个瘸子过日子的,所以这霍家大当家就这样一直孤家寡人到了这三十岁还没有一个正房。
珂行霄站在一个不过十公分宽的长凳上稳稳的扎着马步,头上顶着的是一个盛满水的盆子,嘴里含的是两颗圆润的玉石,是长年累月含着唱曲吊嗓子磨出来的,他眼珠子一滴溜儿的转,眼睛往下一撇,有些暗爽的想,又可以偷会懒了。
伸手把头上顶着的水盆拿下,放到长凳的一角,又把玉石放进了白色素衣的衣襟里,后眼睛亮亮的看着这霍家大爷,直起身正要从这长凳上跳下来,还没动作,仰着头一直看着他的霍珩倒是先有了动作,两只大手紧紧握着珂行霄的腰,一使力,把珂行霄从凳子上给端了下来,像抱个贪玩的爬到高处下不来的小孩儿一样。
“腰挺细啊,我两只手就能握住了,”霍珩是个脸皮厚的,趁着机会揩了一下油,脸上依旧一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啧,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我说要你抱着下来了吗,手还不放开,腰细也不是给你握着的,”珂行霄冷不防被人握着腰抱下了凳子,吓得赶紧把手搭上了霍珩的肩膀,脚沾了地后,听到这句近似于调戏的话有些恼怒的拍了拍还握着他腰的手。
霍珩看着他冒着红的耳朵尖笑了笑,调侃道:“那给谁握?”
“……懒得理你,”珂行霄眼神闪烁,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走到一旁的石桌上倒了一杯茶仰着脖子一口喝了,又大喇喇的岔开双腿,用手给自己扇着风,看着还站着的霍珩眼神拽拽的说着:“我说,霍珩,霍大爷,你这么闲的吗,每日都往我这跑,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了呢。”
霍珩勾唇一笑,慢慢的走了过去,低下头眼神灼灼的看着珂行霄,顺道曲起食指刮掉了珂行霄鼻尖那滴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的汗珠,开玩笑似的说道:“可不是吗,就是看上了这上海第一旦角儿,想着拐回家去,可是啊,这成了角儿的就是傲气一点,总是跟我装傻充愣的,爷不得每日跑来献献殷勤,把人给栓牢了。”
珂行霄被这霍珩亲昵的动作弄得怔了神,二十五岁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碰过,每日只练着怎么把曲唱得更好,怎么把身段练得更稳更韧实,被这惯会调情的霍家大少这连月来的关心弄得心烦意乱的,伸长了脚踢了一下他的小腿,没好气的说道:“我唱得是旦角,但是我是个男的,你眼睛没瞎吧?”现在是乱世,上海又是与外国来往频繁的城市,他对男人跟男人之间那点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是唱戏的,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男人啊,都是上不来台面的,私下玩玩就没了,他心里清楚着呢。
霍珩心想,也就是珂行霄敢这么对上海第一商户大当家的了。
“我知道啊,虽然你长得是比那些姑娘还好看,但是我就是看上你了啊,瞧瞧我们阿霄这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我每日来一次,就多喜欢你一分,”珂行霄面嫩,二十五岁了,长得还跟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
“老不正经的,”珂行霄这幅相貌早就不知道被人夸过不知多少次了,却每每被霍珩夸,心都会比平时跳得快,这会儿脸上红扑扑的,撇开了脸不看霍珩。
霍珩移开了身子,坐到了他另一边的石凳上,撑着下巴注视着珂行霄,“我才三十出头,不算太老吧……诶,阿霄,我刚刚说得都是真的,你真的不考虑跟了我?跟着我去杭州,你爱唱戏就唱戏,不然做你喜欢的事情也行,反正爷是不舍得你吃苦的,爷养着你,每次看你在这日头下扎马步我心疼得不行。”
珂行霄可耻的心动了,这长这么大还是头一个人说要养着他,他自从八岁那年没了父母,每天都要为了生计操劳,这每日刻苦练习也是为了抱师父的养育之恩,在这乱世单打独斗他早就厌倦了。
“杭州?你要去杭州?”珂行霄理智回笼,心紧了紧。
霍珩这才正了神色,“阿霄,我今日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事,最近上海不太平,日本人占领了上海租界,跟政府又不知道在暗中搞些什么勾当,霍家也打算把产业转移到杭州去,所以我不能慢慢追你了,跟我走吧,阿霄,我家中只会有你一人的……还是说,你嫌弃我是个瘸子?”
“不是!”瘸子怎么了,也是活生生的人啊,珂行霄想也不想的应了声。
应完珂行霄又安静了,他心如乱麻,心想,他的师父在这,他的师弟师妹在这,他的父母也葬在城外的山上,他一切都在这,他怎么敢走?更何况在这乱世中,不知道战争会何时爆发的上海,纵使合床夫妻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两个大男人,他哪里敢走,他不敢的,还有他那被日本士兵杀死的父母,他还想着有一天要报仇的。
珂行霄皱了皱眉,忽的先前一个提水的小少年匆匆走进了院子里,“师兄,师兄!”一个寸头的少年急匆匆的穿过种着葡萄藤的院子小门跑了进来,站定在珂行霄面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前头院子里、一个、日本军官来跟师父说让你明儿个去给他们登台唱戏……”少年皱着眉弯着腰,两只手撑在自己大腿上面,语气焦急还带着恐慌,“现在人还在大堂,估计快走了。”
“什么,我不去给日本人唱戏!不行,我得去前院大堂里头说去,”珂行霄一听这话立马站起了身,不管还在等着他的答复的霍珩,气势汹汹的走了出去。
霍珩着急忙慌的起了身也要跟去,奈何自己腿脚不方便,走得自然没有珂行霄快,不一会儿,珂行霄就已经离了他的视线。
“师父,我不去!”珂行霄一进大堂就喊了一声,左右一看没看到人,又着急的转身去到大堂前边的大门,看到师父点头哈腰的对着一辆黑身轿车说着话,他急忙冲了出去,看着那辆车正要出口,忽的怔住了,他看着后座里坐着的人面貌逐渐消失在缓缓升起的车窗后,话想被堵在在喉咙里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人右眼角下有一块黑斑,是他八岁那年杀死他父母的士兵……
珂行霄死都不会忘记,八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一个士兵冲进了他家的房子里,一枪打死了他的父亲,还奸污了他的母亲,当时他躲在米缸里才能逃过一劫……如今的他二十五岁,却从来没有忘了那一幕,他做梦都想杀死他。
“行霄,行霄!”看着车子开远了的珂远看着出神的珂行霄喊了几声,才把人喊回神,“行霄,都知道了?这是前些日子占领了上海租界的一个日本头子,据说这人来头很大,又爱听戏,就要求这上海最出名的戏子去给他唱戏,也就是你,你……”
“师父,我去。”珂行霄神色淡漠的看着离开的车子,没等他师父开口就回答了。
珂远本来想好的一大堆措辞一下被珂行霄这一句给噎住了,“呃……”他这徒弟不是最痛恨日本人吗,怎么答应的这么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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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珂行霄把自己的家当装进了一个木盒子里,还写了一封信,在自己要出发去给这些日本军官唱戏的时候交给了一个小师弟,嘱咐他在他坐上军车后拿给师父,顺道去找霍家大宅里的霍大爷,一切安排妥当后,提着自己唱戏化戏子妆用的木箱子就坐上了日本人特地派来接他的车。
一行人来到了专门搭好的戏台子,有人专门领着珂行霄去到后台换衣服,以及上妆,等到一切弄完后,出现在众多日本士兵面前的就是一个身姿窈窕,眉眼温婉的旦角模样的珂行霄。
“随我来,珂先生。”刚刚的男人领着珂行霄走到前面的戏台子,珂行霄全程脸都是拉得长长的,等到站定在这宽敞的戏台子上面时,看到为首正中间坐着的人眼中的恨意深沉,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下拧成了拳,这个人就是杀害了他父母的人,十年了,他永远都记得这个脸上长着一颗黑斑的人。
底下的军官说了朝着身边刚刚带领珂行霄上台的男人说了一声后,男人朝着台上的珂行霄大声喊:“珂先生,可以唱了!”
站在台上的珂行霄迟迟未动,眼睛瞪大,里头血丝尽现,听到这话后,深呼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唱道:
“见贼子不由我怒容满面,在大堂里骂一声无耻的男儿……”旦角的装扮唱得却是青衣的词,声音清亮高亢,悦耳的声音却唱的句句是骂人的话……底下站在军官旁边懂普通话的男人听到这词没说什么,只是头埋得极低,额上冷汗直掉。
为首军官倒是听到如痴如醉,一只手还在桌子上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倒是旁边的军官听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词怎么听得有些不对?再听下去,就听到珂行霄直接指名道姓骂他们了,他站起身用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问站着的男人,“他这是、骂我们?”
男人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冷汗直接顺着脸颊掉了下来,掉落在青石板上‘啪嗒’一声。
这军官也是个暴脾气的,直接拿起枪指着台上的珂行霄,嘴里自己骂了一句,愤怒的看着台上的人,还跟旁边的军官解释了一番。
“呵,没想到有个懂人话的啊……”珂行霄看到指着自己的枪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小爷怕你这枪不成,呸!”他在亲眼看着他父母死后心也死了,活这么多年也是想报答他师父的恩情,今日就是来清算的,报了仇也算是一身轻了,“没想到啊,老天竟然遂了我的愿,让我碰见杀死我父母的人哈哈哈哈哈……”珂行霄动作极快的从自己繁复的戏服里掏出一把枪,对准台下正中间的军官。
‘砰!’一声枪响。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台上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男人随身带着枪,竟然还敢朝着日本军官开枪时,为首的军官已经倒下了。
又是一声枪响。‘砰!’这次倒下的是珂行霄。
正急匆匆从这大堂门口跑进来的霍珩听到枪响后顿时止住了脚步,脸上血色尽失,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珂行霄!”一声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吼叫声。
周遭站岗的士兵对于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有些意外,却也反应迅速,立马举起枪指着这突然出现的男人。
珂行霄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倒下的身子微微挣动,眼眸狭长,看向了不远处的霍珩,声音微弱的说道:“对不起,霍珩……”他还没给他个答复就先死掉了,他是想跟他走的……如果有下一辈子,霍珩,我希望在一个繁华和平的盛世,没有世俗捆绑的地方再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句,珂行霄就闭上了眼睛,心口的血汩汩的流,他中的那枪正中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