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烟走后,相林想了很多。他静静地坐在天台的栏杆上,抬头仰望着点点繁星,心里泛起了一阵波澜。皎洁如洗的明月悬挂其中,那种透亮和莹润,似乎与这漆黑的长夜并不相合。
心中沟壑难平,一阵云翻浪涌和没来由的心悸,耳边似乎总是能够响起那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不难,他却始终无法好好。
自幼生活在远离人群和巫妖的交界之地,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妈妈几乎就是他的全部。
那年以前,他的心里分成了两部分,一个住着妈妈,另外一个住着那个叫“阿一哥哥”的人。
那年以后,他的心里,不再有任何人。
直至多年以后沈四一忽然的出现,蛮横无理地敲开他紧闭的心,将自己的整个真心全部赋予了他,毫无保留。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才真的害怕,害怕自己承不上这颗真心,害怕最终伤己及人。
然而虽然决意如此,却始终无法忍耐,每一次见到那张俊秀的笑脸时,心底狂躁难安的跳动。
微风习习,卷起相林的衣袖和衣摆,衬着透亮的月光,隐隐漏出白花花的影子,稀稀疏疏,影影绰绰。
寿城天气预报:今晚阴云密布,降雨概率90%。
可偏偏今晚月朗星稀,乌鹊南飞。
请不要怪罪天气预报出了错误,实在是有这么一个人,为了相林能够望月凭怀,硬生生特意用灵力找来了一阵狂风,吹走了天上那团乌云,瞬间改了天气。
这事儿对他来说并不难办,动动手指头就能办得了,可就是苦了郊外那些种花养草的农民,旱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盼着一场大点儿的雨,末了末了,竟然不知道哪里吹过来一阵风,那乌云就这么散了。
然而相林为何突发奇想想来天台遥望,不过是因为他虽然默许了浮烟的做法,却始终过不了自己的这道坎儿。
对于他来说,那年的事情无异于是他的一道疮疤,旧事重提,也就是在他的疤口上撒盐。
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妈妈不会就这样死去,那些背后凶手,都将成为陪葬。
阵风呼啸,游荡在高楼大厦之间,像一个个无处可归的幽灵,一面哭着,一面笑着,摆出一副“吓死人不偿命”的鬼脸,挨家挨户去敲门。
三月下旬的天气,寿城依旧春寒料峭。
相林屈膝坐在天台的一隅,只着了一件轻薄的衬衫。脸上的碎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四下纠缠,像一团乱草,在风中凌乱。他像一尊新鲜出炉的雕塑,在寒风中屹立不倒。
半妖近乎于变温动物,所以外界温度是高是低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即使一丝不挂,他也不会感觉出什么。
他没事儿,可是冻坏了默默守在隐秘角落里的沈四一,一面盯着相林不敢松懈,一面冻得皮青脸肿瑟瑟发抖。
看看人家相林,潇洒是真的潇洒,就穿了一件蚕丝薄外衣,在寒夜中随风浮沉,望月怀远,月影飘荡,很有一种浪荡孤侠的意味。
再看沈四一,潇洒也没有,浪荡也没有,把自己冻得不知荤素,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为了追妻,他连自己的老命都拼上了。
“师傅······师傅······”沈云松微弱的叫声在沈四一的耳边悠悠飘响起。
沈四一循着声源的方向望去,只见黑暗的角落里蹲了一个穿着厚重皮草的人影儿,手里抱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正向他巴巴地挥手。
沈四一一溜烟儿地跑过去,三下五除二拿过衣服裹在了自己身上。
“冻死······我了······”沈四一上牙打着下牙,浑身不自觉地颤抖。
沈云松:······
其实他很想说一句,您这是何苦呢······可话到嘴边,硬生生又给憋了回去,他想他暂时还没有这个胆量,等他的翅膀再硬一点儿,或许就能有底气地当面拆穿和挖苦沈四一。
沈云松问:“师傅,您什么时候儿回啊?”
沈四一牙齿打颤,浑身发抖,说:“没个准儿,你先回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十分具有韵律感的波动上升,沈云松看着他的嘴唇微张,却听不见一个字。沈云松仔细地读着唇语,依旧一个字儿也没明白。
但是看沈四一的脸色,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八成是让他快走,别耽误自己好事儿。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沈四一坑徒弟已经成了常态。
“那,师傅,你自己好自为之啊……”沈云松悠悠地回了。
沈四一回到原地,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继续观望许久,逐渐在寒风中冻得四浑八噩,不省人事。
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干脆找了一个光秃的空地方,随便用手擦了擦,差不多干净了以后,就一屁股盘腿坐在那里,头靠着一面积了些灰土的墙,两只眼皮就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恍惚中他像是看见了一束光,一个仙女从天而降,给他带来了来自天堂的火鸡和蛋糕,招着手盛情邀请他一同前去。沈四一望着天上的仙女,身形微微发胖,金发碧眼,身着长裙,他差点就要开口叫一声“外婆”······
他一个快七十的人,生平最爱不是什么文史典籍,却是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而且没有之一。
迷瞪着睁开眼睛,他这才发现原来方才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正被安安稳稳地抱在某人的怀里。
他的棉衣很厚,显得整个人也变得十分厚重。这让相林抱起来并不很舒适,远远看去,他就像是抱了一只巨大的玩具熊,只是两条纤细的双腿从胳膊上垂下,时而随着身体的颠簸摇摇晃晃,显得十分好笑。
“你醒了。”相林低头看了沈四一一眼,脸上面无表情。
“嗯……”沈四一沉默许久,“为什么不再多待一会儿,我会一直等你的。”
“不了。再待一会儿,你就得冻死了,还是回去吧。”
沈四一莞尔一笑,意味深长。
“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相林不答,脸上却起了一层浅浅的绯红,夜色深沉,隐于不见。沈四一看不见他脸上的娇羞,却感受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微微一怔。
“下次担心我的话,就直接告诉我好不好?我会很开心。”
面对沈四一的直爽,相林一概充耳不闻,毕竟那是一个傲娇最基本的技能。
快到古董店的时候,沈四一主动请求相林把他放下来。他很清楚,虽然这个“人形轿辇”很舒服,可店里还有“哼哈二将”,要是被他们看见这副样子,依他们的性子,可想而知相林会受到怎样的针对。
以相林的性格,一定不会再待下去,可沈四一暂时还不想让他走,于是觉得还是低调做人比较好。
沈四一洗了个热乎乎的热水澡,将身上的寒气逼了出来,裹着松软的睡袍,头上的水汽在温暖的空气中氤氲朦胧,配合他缓步而来的姿态,显得十分诱人。
相林悠悠地抬头看了一眼,却迅速低下头,不敢再抬头看去。惊鸿一瞥,乱其心忧。
他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一句:好美,好想推······
沈四一见成效不错,想着干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拉着相林大喝特喝三百回合,从白酒到洋酒,凡是店里有的,通通都喝了个遍。
房间里温度升腾,裹着微醺的酒气,掺杂着淡淡的清茶香气。
外面忽然下起了磅礴大雨。
这是沈四一欠着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