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烈日当空。
空气中是被蒸干上来的水分,挤在了一处有些过于饱和,热得让人喘不过来气,连知了都躲在了树荫处不肯出来,时不时发出鸣长的叫声,平添了几分烦躁。
街道两旁的小店一排一排紧密地挨着,小商铺之间几乎只隔着一堵老旧的墙壁。
门口的四角遮阳帐篷撑在地摊上面,地面年久失修,隔一段路凸起来一个裂开的小石块,有的则是深深陷下去一个水泥坑。
一辆大货车由远而近驶进街道里,车辆急驰而过,刹时尘土飞扬,一直快到街道的尽头才停下来,过了几分钟空气中的白色烟雾缓缓散开,视线慢慢变得清晰了起来。
楚辞往上卷了卷袖子,白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截清瘦的手腕,他的脖颈上面挂着一条浸了冰水的粉色条纹毛巾,几分钟的功夫凉意就彻底化开了,带着一股湿热。
货车师傅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一手抹着油光发亮的脑门,嘴里“呸”地吐出一口热痰,转而绕到货车后箱处打开了锁,“哐当”一声,厚重的铁门自两边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货物。
楚辞拿下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然后又重新搭上去,似不经意间开口:“还剩多少箱?”
货车师傅停下来手里的动作,光着膀子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人。
身高腿长,肤色是少见的冷白,简单的衬衫牛仔裤,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双井镇”这三个字毫不沾边。
师傅半欣赏半打量,丝毫忘记了楚辞刚才说的话。
楚辞眼梢一挑,慢慢地重复了一句:“还有多少?”
师傅这才回过神来,转而看向车厢,伸出粗胖的手指数了数:“一、二、三、四……”
“还剩五十箱桶装矿泉水,”师傅数完似是半怀疑地看了一眼从楚辞额角冒出的细汗:“你一个人能行吗?”
楚辞没有回答这个听起来毫无意义的问题,走到车厢后面略微侧着身子双手分别扶着桶装水的瓶颈和底部,轻轻一颠扛在了肩头,转身进了店内。
卸下半车货楚辞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了,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货车师傅脚上穿着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身子半靠在车厢的门板上面。
头顶的日头颇为毒辣,从驾驶位上下来到目睹楚辞搬东西的这么半天功夫体内的水分蒸发的厉害,他已经感觉自己嗓子干得要冒烟了。
“接着。”
他口中“你能行吗”的少年从店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矿泉水,顺手扔给自己一瓶,然后在四角遮阳帐篷下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用行动比口头证明效果要好得多,货车司机有些佩服,他接过楚辞扔过来的水,大手一挥捞起旁边的一把掉了红漆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楚辞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水,凉意顺着喉咙沁入肺腑,毛孔瞬间舒展开来。
胖的人似乎很怕热,货车师傅刚坐下汗珠顺着脸颊上的络腮胡子一路滑过短粗的脖子流进了衣服里面,把胸前印湿了一大片。
“这天气可真他娘的热啊,一年比一年难熬。”货车师傅把印湿的T恤从脑袋上脱下来,然后猛灌了一气儿矿泉水,半响后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每年夏天不都是这样么,也就三个多月。”
楚辞不在意地甩了甩湿淋淋的碎发,天气太热了他直接对着水龙头洗了个头,拿起铁架子上搭的毛巾胡乱擦了擦。
额前几缕黑色的碎发软软地垂在一边露出半个额头,眼角狭长,看起来有几分凌厉。
货车师傅脱掉了上衣后露出小肚子上的横肉,楚辞看了一眼他的肚皮:“胖爷你这是加了多少?前段时候不是还要减肥?”
货车司机俗称胖爷,名如其人,四方脸庞,眉毛黑粗,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身体就已经发福的厉害。
胖爷把带着白霜的瓶身紧贴在脸和脖子上,感受着剩余一点微不足道的凉意。
“哎!别提了,我这肚子是减不掉了,天气越热胃口越好,没办法。”胖爷大手拍拍自己紧实的肚皮,颇为烦恼。
“楚老二这货自己没见人,倒让你看店”,屁股挨着凳子的一边坐着并不舒服,胖爷费力站起来又道:“捡着你这么个外甥倒也算他的福气。”
他说完这句话楚辞略微蹙眉,声音有些冷:“二叔在阁楼上睡觉,胖爷还有事?”
嘴里这么问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
“唉,我说……”
胖爷刚想说什么就被人一嗓子打断了,楚老二快步从阁楼上下来,行走间带起一股热风。
“胖子,我刚从楼上下来就听你瞎几把胡扯,打个盹儿的功夫你跟小辞说这些废话干什么,货运到了?运到了就赶紧滚,省得碍眼。”
楚老二是最忌别人在他背后提起楚辞的,楚辞这小子虽不是他亲生的,却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楚老二极其护短,谈论他自己可以,但不能说楚辞一丁半点。
胖爷讪笑着识相地住了嘴,楚老二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双井镇这一块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也没想说什么,就是纯唠,一不小心就扯了。
“行行行,我知道了,你说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我又能说什么。”
胖爷从四角帐篷中走出来,把喝空的矿泉水瓶子一个抛物线扔进了几米远的垃圾桶内,肥硕的大脚板踢着拖鞋走到货车处,拉开驾驶位的车门走了。
满地扬起的白色灰尘追随着车轮越飘越远。
楚老二从冰柜里提出半桶冰水搁在门口的自来水石槽里,半弯下腰,脑袋扎进桶里面去,半响,水从鼻子、眼睛、嘴巴里过了一遍,“噗”地吐出来,他眯着眼用手捋了一把头发。
“怎么不叫醒我?”
楚辞把毛巾递过去:“这点东西没必要吵醒你。”
楚老二接过毛巾搭在脑门上胡乱揉了揉,然后把汗湿的白色背心脱下扔进了一个铜盆里,倒上了半盆水泡着。
一滩冰水从石槽里顺着管子流下来,裸露发白的地面瞬间被覆盖,顷刻间又褪去了水迹,慢慢变白。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这样,什么事情背着你提前给你做好,也不开口喊累。
“我到你这里待几天,没地儿去了。”楚辞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楚老二说这话并不是要赶楚辞走,而是出于担心。
楚辞拿着喷壶浇水的手顿了一下:“看情况吧,我也不知道。”
他的思绪有些放空,这种刻意躲避的生活似乎从那年开始每年夏天都会发生,楚辞逃不过。
他的眸子有些深,思绪回到了那年夏天。
那年楚辞六岁,傍晚放学回家他像往常一样叫了苏茵一声,刚准备推门进去酒瓶子从破旧廉价的出租房里滚出来,紧接着就是从苏茵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声,语调颤抖着惊恐无助。
楚辞的手停留在推门的那一刻,后一秒他慌张地扔掉书包朝屋内冲过去。
“——妈妈。”
楚钟祥坐在他妈身上双手拽着苏茵的头发,撕扯着她的衣服,苏茵的嘴角流着血,闭着眼睛不省人事。骑在她身上的男人满身酒气,瞪圆着眼睛一下下扇着苏茵的脸,嘴里念念有词:“你说没钱就没钱?你个小贱人,敢他妈管老子!老子不打死你!”
六岁的楚辞敌不过一个发了酒疯的成年男人,很快被楚钟祥一脚踢翻在地,铺天盖地的拳头打在他身上、脸上,心口处。
楚辞一点点地、慢慢地朝他妈爬过去,他离苏茵近一分楚钟祥就补一脚,楚辞身上足足挨了十脚,搂着他妈的身子嘴里吐出一口血。
楚钟祥把苏茵藏在衣柜里剩下的一千块钱一分不剩地拿走了,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出门时看着楚辞极度悲伤绝望的神情笑骂道:“吃里爬外的小畜生,我当初就该射|在小贱人的嘴里,不过是个婊|子,没名没份地跟了我也抵不过骨子里的贱!我呸!”
男人借着酒气尽情谩骂,年幼的楚辞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握着半个酒瓶子,趁他不注意一骨碌爬起来。
“砰!”玻璃碴子碎了楚钟祥一脸,鲜血顺着他的眼睛流下来……
楚辞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强撑着一口气带着他妈逃走的,那个傍晚下了一场暴雨,黑云压着夜空逼近濒临绝望的人,雨滴砸在地上,拍打着两颗满目疮痍的心。
要不是遇见了二叔……楚辞木然地回过神,抬起头看向坐在四角帐篷下的人,一时间眼里流露出浓烈又复杂的感情,痛苦的神色被感激而取代。
楚钟祥不仅赌还家暴,他的每次到来都会成为楚辞不可磨灭的阴影。
直到苏茵改嫁去了晋中市,楚辞一天天长大有能力用拳头和他对抗,楚钟祥才慢慢有些收敛。
但是畜生永远都改不了兽性,楚钟祥不敢惹苏茵的老公沈天孚就偷偷来找楚辞,楚辞念及着最后一点血缘亲情不愿意让他太难堪,这样的人避之不及,楚辞又怎么会主动招惹,碰他不过是脏了手。
所以就这么躲着,一过就是好多年。
“你放心他要是敢来骚扰你看我不打得他找不着北,既然你不愿意回晋中市那就在我这里待着,想住多久住多久,有我一口饭就饿不着你,何况我这店全靠你经营着,你要不来我还嫌无聊。”
楚老二出言安慰着楚辞,楚辞抛去脑袋中混乱的记忆挤出一抹笑:“别担心,他不敢来。”
说起来楚老二跟楚辞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但在楚辞心里他就是自己的亲人,是他最在乎的人之一。
洗好的白色背心不到半个小时就晾干了,楚老二把背心从晾晒的绳子上取下来重新套在身上,楚辞无奈地瞅了他一眼:“二叔你要出去?”
这天气走在大马路上能把人热化了。
“我出去买点菜,你这不是放暑假嘛,趁着机会我给你多补补,你就甭管了,记得帮我看店就行。”
楚辞知道拗不过他,也就没开口。
楚老二说着戴上了他的遮阳帽,一拧钥匙骑着“小破”就去了。
小破是他二叔三年前买的一辆二手电动三轮车,七成新,上路了也好使,价格便宜,平时还能出个门进点货。
楚辞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头顶的日头移了个位置,地表的温度高得吓人。
眼瞅着街上也没什么人,他把反扣在店门上的一个木制的立牌竖起来:营业中,请推门。
转身进了店内。
电风扇呼啦啦转着圈,稳定性极好,网罩不摇也不晃动,三片扇叶来回转动风力强劲。
楚辞趴在桌子上,脑袋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手指无聊地划拉着手机。
风扇吹着吹着困意就上来了,楚辞把脑袋搁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打着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