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霁月就算是再迟钝,也能明白了这顿饭背后的含义。
母亲的目光扫过她,她本能地偏头看向了一旁的池清风,池清风在桌子下面握住了她有些无措的手,他掌心的温度传来,她的心才渐渐安定了一些。
白玉琼停顿了一下,又开口,是对池清风说的:“清风,我们家霁月虽然大大咧咧,有的时候还有点粗心和迟钝,但是我们家霁月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真诚、最热情的姑娘,十年前她说喜欢你的时候,老实说,阿姨当时只是觉得她还小,年轻人的想法一天一个样,过几天就忘了,但没想到最后我们会像家人一样坐在这张桌子旁边,你们两个、我们两家之间,应该也是非常特殊的一种缘分了。”
玩笑的意味淡去,白玉琼的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而郑重了起来,其他人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白玉琼看着池清风,“阿姨知道我们家亏欠你们很多,但请你体谅阿姨作为母亲的心情,阿姨将女儿交给你,如果你敢让她受半分委屈,阿姨都不会放过你的,你明白吗?”
池清风握着苏霁月的手更用力了几分,他向着白玉琼点了下头,“我明白,我不会让霁月受委屈的。”
苏霁月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有几分空落落的感觉,语气中半撒娇半委屈,“妈,你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怎么就直接把我交走了?”
白玉琼倒也没给自己女儿留面子,睨了眼她的手腕,“呦,人家母亲留下来的手链都收了,还不愿意?”
旁人注意不到,但白玉琼当年和方维贞的关系好,自然认得出来,苏霁月手上那一大一小两条链子是个什么含义,她想想也就知道了。
苏霁月不说话了。
白玉琼牵唇,是早知如此的笑容,转头看向一旁的池万年,“老池,你说呢?”
多年前的老朋友,经历了大的人生变故,被时光磨平了怨和恨,如今坐在一起,讨论起儿女的婚事。
命运啊,无常。
但不管其他如何,对于苏霁月这个姑娘,池万年是真心喜欢。
他的脸上是和蔼的笑意,开口,语气很轻,却又认真:“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让我的儿媳妇进门了。”
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刻都落在了苏霁月的身上,她看着大家的笑容,本能地也扬起了唇,可脑子里却是空空的,觉得好像应该高兴,却又高兴不起来。
她神情中的茫然和无措没有躲过池清风的眼睛,池清风蹙眉,“霁月,你还好吗?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的。”
苏霁月转过头,本能的笑的更用力了一点,“没有啊,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就是特别开心叔叔能接受我。”
她说着开心,可是从她的眼神里,池清风却又看出了些其他她想要隐藏的东西,可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白玉琼已经先一步开口:“开心就好,对了,霁月,马上到周末了,你回家把家里二层那间大屋子收拾一下,我叫人改成卧室,你们两个回去的时候可以住,那个屋子里被你堆得都是滑雪的东西,现在也用不到了,收拾收拾该扔的就扔吧。”
白玉琼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好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她让苏霁月扔掉滑雪的东西,却又是在让苏霁月与过去的生活断舍离。
扔掉之后,就是彻底的告别,再也回不去了。
苏霁月低下头,喉头突然哽住,她什么也没有说,而白玉琼也只当她是默认了,没有等她开口的意思,转过头和池万道:“我们家霁月从小被惯坏了,以后就要请你们多担待了。”
长辈们说着客气话,时而有阵阵的笑声,而就在这笑声里,池清风看着身边的苏霁月,低着头,一言不发,带着难以名状的低落,游离在这气氛之外。
池清风抿唇,眉愈蹙愈紧。
晚饭很快吃到了尾声,苏霁月先一步离开包间去前台替父亲结账,就在等待的片刻里,苏霁月回头,原本是不经意地向大堂里扫了一眼,却无意中看到大堂的电视里是新闻频道,画面里不断闪过的是正在建设中、有些是即将建成的冬奥场馆。
新闻播报员这样说着:“距离2020冬奥会已经越来越近了,奥运场馆的施工工作也在紧张的进行中,记者来到北京、延庆和张家口三个赛区,探访处于建设改造冲刺阶段的冬奥场馆和设施,近距离了解2022北京冬奥会筹备情况。”
屏幕里,冰立方、国家速滑中心、高山滑雪中心一一出现,云顶滑雪公园随之闪过,短短几秒的画面,苏霁月忽然就失了神。
那条雪道、那个跳台,是她再也去不了的地方。
建的那么那么那么好,她等了那么那么那么久,可还没等它完工,她已经再也不能以一名选手的身份站在那里。
“女士、女士……”
池清风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苏霁月对柜台里服务生的呼唤毫无反应,怔怔地看着电视的方向,他叫她:“霁月?霁月?”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苏霁月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啊?”
她回头的时候,池清风见到她的脸上竟有泪水,他愣了一瞬,“霁月,怎么了?”
苏霁月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担忧,伸手摸了一下脸,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
她赶忙用力擦了擦脸,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没事,可能眼睛有点酸了”,她说着,看向服务生,“结完账了?那走了。”
苏霁月说完,转身要走。
池清风看了一眼电视画面里的冬奥场馆,又看了一眼匆忙逃离的苏霁月,眸光微沉。
*
周六的时候,池清风陪苏霁月回了白家。
白玉琼在饭桌上提到的那个二层的大屋子里东西其实算不上多,大部分都和苏霁月滑雪有关,衣柜里是雪服,抽屉里是雪镜和手套,转职业之后的奖杯奖牌基本都在苏霁月自己屋子的陈列柜里,这间屋的书柜里还留有一打苏霁月小时候获奖的奖状。
池清风拿了一个空纸箱进来,苏霁月只需要将东西一样一样的放进纸箱里,明明是很容易的过程,可苏霁月却迟迟下不了手。
她明白母亲的用意,并不是没有别的房间,也并不是不能让其他人来收拾,母亲想要的是她亲手斩断和滑雪的联系,和过去的生活告别,结婚、成家,进入新的人生状态,母亲想要的,是她对滑雪彻底死心。
她死心了吗?
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雪坡上,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放弃,可看着眼前这些陪伴自己走过了一站又一站比赛的雪具、看着柜子里这么多年的国家队队服,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告别。
从她的神情中池清风就能猜得出她在想些什么,他在苏霁月还在出神的时候,故意用简单粗暴的动作将雪镜和手套从抽屉里拿了出来,随手扔进纸箱中。
苏霁月怔住,随即几乎是本能地叫住他:“等一下!”
她将丢进箱子里地东西拿起,一一整齐地在箱子里码放好,就连手套的每一根手指的位置都平平整整。
池清风看着苏霁月的样子,重重地一叹气,坐在了苏霁月的身边,“霁月,你真的准备好和滑雪告别、真的准备好开始新的人生了吗?”
苏霁月知道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说“是”,可是张了张嘴,却迟迟说不出口,半晌,她牵了牵唇,目光中是躲闪,“有的时候人生并不会给你那么多准备的机会,所有人都要学会接受命运。”
池清风却是认真道:“霁月,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从我真正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接受命运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想做运动员吗?”
想做运动员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苏霁月突然笑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觉得问题可笑还是在笑她自己。
她一直以为,那些难过和不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她对新生活的适应渐渐消退,然而当她连体育台都不敢看、当她看到奥运场馆的新闻都会哭的时候,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她又比谁都清楚,她有多渴望回到赛场上、有多渴望去参加奥运会。
可她不敢去触碰自己内心的这一部分,她已经退役了啊,母亲不可能让她再回去的,就算是再回去,以她退役前的状况,那样的比赛成绩,回去连奥运资格都不一定能拿得到,只会让所有人觉得她出尔反尔的可笑,所以到了最后,她连真实的自己都不得不逃避。
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
她低下头,“我已经不是运动员了。”
池清风扶住她的肩,不让她在逃避,“霁月,抬头看我,你只要回答我,你还想不想再练空中技巧?”
苏霁月抬眼,目光直接望进了池清风墨黑的眸中,她忽然说不出话。
而苏霁月的沉默对于池清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
池清风去找了白玉琼。
在听到他说想支持苏霁月复出回归空中技巧项目的时候,一向从容镇定如白玉琼也不由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说服白玉琼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可池清风支持苏霁月复出备战奥运的态度也坚定的不可思议,白玉琼看着池清风,只觉得匪夷所思,“如果阿姨得到的消息没有错的话,你之前因为老池的受伤,对于职业运动员这条路应该是很抵触的,为什么现在明知道霁月有伤还要支持她回去?”
池清风的语气平静而坚决:“因为我不想由于自己的恐惧,将霁月强行扣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快乐。”
白玉琼蹙眉,“人不可能时时都是快乐的,她现在刚开始新的生活方式肯定会有些不适应,但后面都会好的,那天你们在公司和付承明的事我也知道了,我相信有你帮她,她会适应的更快更好的。”
池清风一字一句认真道:“可她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当初那个永远充满斗志、永远不服输的苏霁月不见了,霁月现在连体育沾边的消息都不能看,听到奥运筹备的新闻会控制不住地落泪,她曾经有多努力、有多渴望再为奥运金牌拼一把您一定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让她连最后的尝试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成为她一辈子的遗憾。”
白玉琼知道池清风说的没错,可就是因为没错,她内心的矛盾和冲突才会这样激烈。
她开口,语气已然有些急了:“可如果霁月的腿再伤了、站不起来了怎么办?你是医生,你是老池的家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霁月之前伤的有多重,还有家人受伤甚至……甚至残疾会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想让我的女儿健康,难道不行吗?”
面对白玉琼的诘问,池清风异常冷静道:“我可以把我们新型人工膝关节的项目放到百思集团。”
白玉琼一怔,看着池清风,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什么意思?池清风,难道你觉得我是会为了项目拿自己女儿作为交换条件的人吗?”
她连名带姓的叫池清风,是真的生气了。
办公室里,气氛瞬间凝滞,就连温度都似乎冷了下来。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池清风启唇,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我将这个项目放在这里,不是为了和您做交易,而是想要向您保证,这个项目我一定会做成,我父亲的腿我会治好的,霁月复出之后我会陪在她身边,在训练和比赛中保护她,但假如霁月真的再受伤,我也一定会治好她。”
面对坚定的池清风,白玉琼在这一瞬间默然。
*
上班的时候又被付承明刁难,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苏霁月少有的打扮了一下,匆匆赶到了约定好的饭店。
今天是她的生日,池清风和她约定的地点是在一家精致高档的西餐厅,大堂里有钢琴师在弹奏《月光》,餐厅里的人不多,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屋里是晕黄的灯光,窗外是如星光高挂的黄色小彩灯。
池清风给她点了她爱吃的牛排和榴莲布丁,一切似乎都刚刚好,在池清风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座位的时候,苏霁月就已经猜到了当他再回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在之前双方父母一起吃过那次饭后,她就知道这一天不会远,而现在看来大概就是今天了,池清风要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