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曜文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医院夜晚安静的走廊里却是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池清风没有理会，倒是方绍辉轻咳了一声圆场道：“清风他也是医生，也算是专业人士，看看也好。”
方曜文不以为然，“爷爷是多年的心脏病，他一个骨科木匠能会什么？”
适逢池清风看完了方泰鸿的化验报告还有近几日的用药单，他抬头向徐秋文问道：“徐主任，我看外公他之前的情况一直还算稳定，是这两天情况突然恶化的，请问这两天有什么情况发生吗？”
徐秋文道：“老爷子卧床久了原本就有坠积性肺炎，这几天可能有些着凉，肺炎加重，我们为了控制病情给他抗生素治疗并且增加了补液量，虽然一直在密切监测着出入量，之前一直相差不大，情况平稳，但这两天突然出现了心衰。”
池清风沉默了片刻，“我看目前的治疗剂量相对比较保守，外公他虽然年纪大了，但肾功能没问题，在此之前其他情况也平稳，可以考虑冒一点险，再加大强心和利尿的剂量。”
方曜文蹙眉，“池清风，你这样胡乱加大剂量，爷爷承受不了谁负责？”
池清风冷眼看着方曜文，“复查BNP虽然速度慢下来了，但还在上升，现在的治疗控制不住病情，再这样下去回天乏力，谁负责？”
事关外公，池清风没有心情和方曜文浪费口舌，他的话说的重，与方曜文两项对峙着，方绍辉见局面不好，开口问徐秋文道：“徐主任，您说我爸他能承受得了像清风所说的治疗吗？”
徐秋文神情严肃，“老爷子年纪毕竟大了，能不能承受谁也不能保证，但池先生所说的的确是一个选项，只是必须由家属来做这个选择。”
方绍辉一时犹豫，“我们做选择？这……”
方曜文是铁了心要反对，冷声质问道：“徐主任他们用现在的方式治疗必然是有原因的，冒险加药出了事谁负责？”
方曜文一而再地用“负责”这两个字当做盾牌，池清风只怕耽误治疗，他的耐心耗尽，坚决地回答：“我负责！”
池清风抬眼，目光对上方绍辉，方绍辉没有说话。
池清风递出病历，向徐秋文道：“徐主任，请加药吧。”
夜晚，病房的楼道里，来来往往皆是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
池清风和方绍辉一家坐在病房外，彼此间安静的一个字都没有，只是焦急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泰鸿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再次复查心功指标，结果终于出来，这一天多以来，第一次有了下降的迹象。
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方绍辉拍了拍池清风的肩，“小池，这次多亏你了。”
池清风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正巧方绍辉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来电，蹙眉接通，电话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暗，“我知道了，让小陈先准备好，我回去处理。”
他放下电话，看着池清风，“小池……”
话还没说完，池清风先一步开口：“你们去忙吧，今晚我在这里陪着外公。”
方绍辉点头，“拜托你了。”
方曜文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之前，他双手放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池清风，“我听说你新专利里用到的材料在美国相关器材的临床试验里似乎出了点问题？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守在这里，倒真是难得你对爷爷的一片孝心了！”
池清风的眸光一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确定自己捅到了池清风的痛处，方曜文终于扳回一城，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只剩下了池清风一个人，楼道的窗户没有关，初冬的夜晚，冷风灌入室内，寒意直钻心底。
苏霁月是在这个时候给他打来的电话。
已经许多天没有联系，苏霁月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想给池清风打个电话，问一问他现在还好吗？
池清风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苏霁月的名字，他如同漂浮在汪洋中的内心，似乎在这一瞬间，碰到了岸。
他接通，低低地应了一声：“喂？”
苏霁月没有预料电话会被这么快接通，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后道：“是……是我。”
“恩。”
很淡的一声，苏霁月却隐隐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她轻声问：“怎么了？”
池清风抬手揉了揉额角，只是说：“出了一点事。”
“恩。”苏霁月不急，等着他想好该怎么说。
许久，池清风终于开口道：“霁月，我外公病重，我现在在他病房门口，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等到外公恢复了，我马上就要出国去忙课题的事，我们之前设计所用的材料出了点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会比较长，可能要在那边待到半年以上，夏曼思也会一起过去。”
这一长串的话说完，池清风安静等待着苏霁月的回答。
他话里的信息实在太多，苏霁月一时间脑子有点爆炸，不知道该从何反应起，半晌才开口道：“你外公现在的情况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的？”
她最在意的还是他的家人。
池清风怕她担心，简单道：“外公他现在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这几天需要密切监测病情，观察看看。”
“那就好。”
停顿了片刻，苏霁月又说：“不管是照顾外公也好，还是忙课题的事也好，一定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不用担心我，我也会好好训练、好好比赛，等你回来。”
池清风轻应了一声：“恩。”又问：“就这些？”
苏霁月点了下头，“暂时就这些。”
池清风挑眉，“我和夏曼思一起出去那么久，你不介意？”
“你们出去是为了公事，我相信你”，她怕池清风心里有负担，“我之前说我介意只是想让你多哄哄我而已，你不用担心我。”
“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苏霁月沉默了一瞬，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弱了几分，“也不是一点都不介意，但肯定不需要你再为了这事专程千里迢迢跑过来和我解释什么。”
上次他千里迢迢跑江城只为了和她说两句话的事她还记得，在他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可不想再给他增添负担。
池清风的唇畔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分笑意。
*
他终究还是去了苏霁月的集训地，在方泰鸿终于脱离危险之后，于私，临走之前他想要再见她一面，于公，他确认了她膝盖的情况才能放心。
池清风到的时候，苏霁月刚刚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见他出现，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扑过去就抱住了他。
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在场，池清风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开始检查她膝盖的情况，几次问她疼不疼她都说没事，池清风的表情才终于和缓了些。
邰凌霄哄着大家散场，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是夜，月明星稀。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训练场里，苏霁月能够感受到池清风有心事，情绪算不上高。
他的外公刚刚脱离了危重情况，为了父亲开始的专利设计在反复改进、打磨了多年后眼见着圆满收尾，开启下一阶段的验证，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棘手的问题。
苏霁月想要安慰他，却又觉得再这种情况下她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
突然间，只听“嘭”的一声，远远地，天空中有五彩的烟花盛开，是当地少数民族不知在庆祝什么节日。
苏霁月突然记起了八年前他们曾在江边度过的那个跨年夜，她想到了什么，转头，兴冲冲地对池清风道：“池学长，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摘烟花！”
池清风一怔，只见苏霁月转身，拉着索道的牵引钩就上了坡。
他看到苏霁月在出发点站定，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上，一朵烟花刚刚淡去，苏霁月看准时机，俯下身从坡上冲了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一束光点飞快地上升到了空中，就在苏霁月从跳台腾空而起的那一刻，那光点也在天空中绽开成了一朵盛大的烟花。
苏霁月在最高点将手伸到空中，两只手好像托住了那朵烟花，她在空中望着池清风，笑的恣意，那笑容就像是寒风中展开了一朵花，落在池清风的眼里，竟比那远处的烟火还要迷人。
苏霁月轻松落地，从坡面上冲下来，一个急转，停到了池清风的面前，雪板带起周遭雪点飞溅。
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苏霁月将双手合拢，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递到了池清风的面前，笑容明丽，“看，我把烟花摘下来，送给你！”
这是八年前说要给他摘烟花的姑娘，这是八年后给他摘下烟花的姑娘。
池清风觉得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光，与天上的月亮一般光辉。
他没有忍住，俯身吻住了苏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