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朋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接到池清风的电话,在深夜里叫他出去喝酒。
他赶到小酒馆的时候,池清风已经叫了好几瓶啤酒摆在桌上,眼见着池清风仰头,一杯酒下肚,谢嘉朋赶忙拦下他,“别喝这么急,清风,到底怎么了?”
池清风一向理智冷静到极点,对人疏离、对己克制,对于酒精更是没有爱好,他还从没见过池清风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今早的会议室出来时似乎都没有状态这么差劲,怎么现在……
池清风就酒杯放回到桌面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他轻笑了一声,带着嘲讽之意,不知是在嘲笑这个世界,还是在嘲笑自己,“我只是觉得,人生太残忍了。”
谢嘉朋以为他还是在说方曜文伙同黄天华抢专利的事情,作为项目的同伴,谢嘉朋也是重重一叹气,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仰头而尽,才说:“下午的时候黄天华给我打电话,说分专利费的事,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科里贡献多大、什么跟H&G谈条件不容易,打算分给我几万块钱,想让我对他感恩戴德,还让我来劝你认清大局,我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到眼前那点蝇头小利的样子,可悲又可怜,可是再一想,我们连自己这么重要的课题都保不住,真是比他还可怜。”
池清风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谢嘉朋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劝他道:“对了,清风,如果他们要给你专利费,你就拿着,你和池叔叔生活不容易,拿到钱,不管多少,先让自己活得轻松点。”
得到的却是池清风斩钉截铁的拒绝:“我不会要的。”
谢嘉朋还想劝:“清风,你别固执,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气,我也知道你有你不想放下的尊严,可是在这世上生存,有许多现实中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钱,你拿到钱,不管是对你的生活、还是对你之后再开始新的研究,都有很大的帮助!”
谢嘉朋说的那些,池清风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懂?
可是……
他自嘲一笑,“可我就是更想要那些不重要的东西。”
如果他真的能轻易放下、如果他真的愿意向现实低头,又怎么会走到这样的现状?
早在苏怀朗一家提出赔偿的时候、又或者是外公带他回方家的时候,他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在现实中活的更容易,可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还记得他当初坚持回到父亲身边、拒绝外公改姓为方的要求的时候,外公方泰鸿看着他重重地一叹气,“你呀,跟你妈一样,固执的无药可救!”
可他就是这样的人。
十五年前如是,十五年后亦如是。
他对谢嘉朋道:“卖专利的钱我一分钱都不会要,拿了那个钱我会瞧不起自己,但你不用管我,你在这个项目里付出了辛苦,黄天华他们给你的钱都是你赢得的,想办法多要点出来,别白便宜了他们。”
谢嘉朋知道池清风是怕他有心理负担,于谢嘉朋而言,他的确没有池清风那样的执念,这么长时间的付出,收下这次转卖专利的钱也算是对自己这么多年有个交代,可这样想着,谢嘉朋却又觉得没脸面对池清风,拿起酒杯,又是一杯酒下肚。
池清风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叮咚”一声响,他看向屏幕,是苏霁月发来的微信:池学长,重新做膝关节设计,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我会一直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晚安!
池清风看完,没有回信,直接按下了锁屏键,屏幕又归于一片黑暗。
谢嘉朋坐在池清风的对面,虽然没看清内容说了什么,但却认出了是苏霁月的微信名,见池清风不理不睬,不由问:“还在因为昨天晚上小学妹私自跑到医院的事跟她生气?”
一句话,谢嘉朋在不自知中戳中了池清风的痛点。
池清风低头看着眼前的酒杯,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在生她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没有喜欢上她,现在大概也就不会这么难过吧。
谢嘉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池清风连喝酒的心思都已然没有了,他轻掂着手里的酒杯,抿唇,“苏霁月的父亲就是意外害我爸受伤残疾的那个队友。”
谢嘉朋一愣,“什么?”他努力的反应了半天,因为太过震惊,脸上是满满的难以置信,“你是说,你小时候导致你父亲残疾、母亲去世、连你都差点丧命的那场事故起源的罪魁祸首,是苏霁月的父亲?”
池清风很轻的点了下头。
这一瞬间,谢嘉朋只觉得房子都要塌了,不可思议,他不停地问:“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池清风沉声:“其实仔细想想,也的确有很多征兆,比如我们的年龄差、比如空中技巧这么小众的项目,她的姓氏又不算常见,只是我当初内心一直在抵触和当年有关的事情,没有往那方面想罢了。”
还有她手上的那条手链,其实从第一眼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眼熟,很像他妈妈从前戴着的那条,他还记得他妈妈说订了一条缩小版,给小霁月当娃娃亲的聘礼,那多少是大人的玩笑话,他也不曾往心里去,可如今想来……
他坐在这里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巧合还是命运。
谢嘉朋好不容易回过神,又问道:“那苏霁月呢?她知道了吗?”
池清风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我和她的师兄,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想告诉她。”
或许这是他能对苏霁月做的最后的保护了吧,当年的事太过沉重,如果她知道了,只怕会徒增更多的伤心难过,那其中的痛苦他已经体会过一遍,不想让她再去体味。
他还是喜欢她没心没肺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阳光,只可惜他注定与这光无缘。
谢嘉朋终于明白了一向理智的池清风如此反常,深夜坐在这里买醉的原因,在这一天之内,最重要的课题设计被卖给了他最不想交付的人、被黄天华诋毁、被迫与导师决裂,如今,竟连那个义无反顾喜欢他的学妹都是自己最不能原谅的人的女儿。
一夕之间,世界崩塌,池清风在十五年前经历过一次,而十五年后,命运依旧没有放过他。
谢嘉朋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安慰他,想了想去,最终试探着问道:“清风,当年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原谅霁月她爸爸?”
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的几杯酒下肚,人却反而更清醒了,池清风牵了牵唇角,带着些许自嘲,“我做不到,我知道当初训练时的失误她父亲并非故意,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失误不仅毁了我父亲的人生,更让我的母亲……我只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原谅他。”
其实他没有办法原谅的,又岂止是苏怀朗,从那以后时至今日,他和父亲池万年的关系都并不算有多亲热,因为他总是会想起父亲执意不肯退役,一次次离家远去留下母亲一个人照看家里的场景,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父亲能够平安归来,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可母亲等了一年又一年,这个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
如果父亲当初没有那么执着地要去拼那块奥运金牌,又或许后面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而在他内心深处最没有办法原谅的,其实是他自己。
在遭遇车祸的那一瞬间,坐在母亲身旁的那个人,是他。
为什么他没有能做些什么去保护母亲、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他而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当初他能做些什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那片血红之中,母亲倒在方向盘上的样子就那样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他就是无法放过自己。
仿佛还能听到那天人群慌乱的呼喊,警笛声响起,救护车呼啸而至。
他被人从变了形的车里抱出,放到了推车之上,而视野所及的边缘,母亲被白布遮住……
那是他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谢嘉朋看着他,又是重重地一叹气,“我有的时候会觉得命运对你太过偏爱,不仅给了你好看的皮囊,还有非凡的天赋,可现在看来,命运从未真正偏爱过谁。”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看上去的光辉灿烂,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总会有黑色的阴影。
池清风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没有说话,脑海中却回响起了不久前苏霁月的话:“念到命运都听不下去了,就算是‘吱’它也要给我们‘吱’一声!”
那时豪情壮志,又何曾想过,命运的回响,他们承担不起。
*
四季酒店的咖啡厅,钢琴声缓缓流淌。
夏光熙坐在白玉琼和苏怀朗的中间,听着自己儿时的老师和曾经的师娘对话。
苏怀朗说完要带苏霁月进国家队,白玉琼的脸都要绿了,拒绝的毫不留情:“你不要家,离婚也要在国家队待着你就好好待着,离我女儿远一点!”
苏怀朗试图劝说:“玉琼,你要知道霁月她在空中技巧的天赋非常高,是万里挑一的那种,你也不想让霁月白白浪费了她的天赋吧!”
白玉琼的态度坚决:“霁月还考上了南华大学,南华大学是几万里挑一你想过吗?我不在乎她空中技巧什么天赋,我就想要我女儿健健康康毕业,正常成家继承家业,一生无忧。”
苏怀朗争辩:“你想她一生无忧,那你又问没问过霁月她想做什么?你这样安排她的人生她就真的快乐吗?”
白玉琼毫不退让,“为什么不快乐?霁月她不久前还和我说过,她有喜欢的男生了,就像普通的小姑娘一样上个学、读读书、谈谈恋爱,不是很好吗?”
苏怀朗一时气结,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夏光熙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看着白玉琼认真道:“白阿姨,有件事我想你们应该知道。”
“什么?”
“我昨晚去学校找霁月,看到她和一个男生手牵着手回来的,那个男生……”夏光熙顿了一下,随后一字一字道:“是池万年叔叔的儿子,大我两岁的清风哥哥,池清风。”
意识到夏光熙所指的是谁,白玉琼和苏怀朗同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