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张若予的话,穆云霄看了她一眼,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事实上他已经在这儿配了杨沛一晚上,起初他以为杨沛只是哭一会儿就会好的,可是没想到杨沛却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另外两位嫂嫂倒是要劝,可是却似乎效果并不明显,而他就是觉得张若予的话会对杨沛起到缓解作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觉得张若予能替他解决那些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一行人整理了一会儿,管家找到穆云霄,告诉他今日的形成安排,穆云霄点头答应,过了一会儿到了时辰,他便跟张若予带着府中其他人一起跪到了大门前。
穆侯虽然已经无罪,但是毕竟是经历了一场风波,他并没有通知其他府上的人来送葬,但是他们到的时候,却依旧看到不少人站在门口。
站的最近的是昔日穆侯交好的朝中官员,外围还有仰慕穆侯名声的普通百姓。穆家世代保家卫国,也曾仗义疏财,颇为受到敬重百姓的爱戴。
张若予抬头看过去,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王太傅、宁荣郡主还有自己的父亲张宁生,而不远处还有一顶轿子,轿帘被撩起来,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正一边轻摇扇子一边静静朝这边看过来。
张若予怔了一下,下意识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很快想起来那是谁。
可她病没有多看,毕竟那人肯定不会想让人知道他来了,她只是对着那人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又转身朝着百姓所在的方向行礼。
陈慧茹跟薛妍带着各自的小公子走了出来,最后站在了张若予跟杨沛两侧,有人讲蒲团放在了各人的身前,随着一声喝声,众人纷纷跪了下去。
见到这一幕,两侧的人都低下了头,不知是谁带头,百姓竟然还跪了下去,顷刻之间,街上的人都矮了很多。
又是一声喝,到了迎棺的缓解,大门吱嘎被人全部打开,穆云霄垂手站在棺木前,一身白衣,头发也是用白布捆绑,他身后是穆侯的棺椁,随着喝声再次响起,他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长卷,低头垂眸,开始朗诵起他亲自写的祭文。
他的声音带着克制的平稳,明明是不算厚重的音色,却让人听得悲凉。
他的文采不算华丽,只是最平实的语言叙述着穆侯的一生。
伴随着声音的响起,周围缓缓响起了啜泣之声,而后穆云霄声音一转,开始叙说生活中的穆侯,脱下了铠甲的穆侯,可是哭声却依旧不曾停下。
“父亲常言他先是穆侯,先是边塞的穆侯,然后才是穆家的穆侯,吾曾不懂,可是亲眼看到父亲面对着进犯的敌军带头拼杀,吾才懂,没有父亲在前面浴血奋战,没有吾们平静的生活。”
“吾仍记得父亲训诫士兵说的话,大丈夫可以不顶天立地,但是必须无愧于心,而既然已经拿起了武器,就没有放下的道理。”
“吾曾问父亲何时才是安歇的时候,父亲答敌患不除,他心中难安,心中难安,那便无法安歇。”
“吾曾问父亲等到回来京中,最想做的事情是谁很慢,父亲答最想做的是看着子孙满堂一家欢乐,最想不再听到边塞传来讯息,因为那一定是敌军又在叩我国门。”
一句一句,众人闻之,再也忍受不住,起初还是偷偷啜泣,不知谁带头,竟然逐渐哭成一片,整条街都几乎被哭声淹没。
张若予呆呆跪在地上,脑中有些乱糟糟的,她突然想起了嫁到穆家来的那天,想到纵马去送的那天。
如果她知道会是今日的结局,那她无论如何也会把穆侯留下。
可她知道这不过是畅想罢了。
她知道她不能,而穆侯也不会听。
他是穆侯,是保卫着整个国家的穆侯。
张若予缓缓闭上眼睛,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淌,渐渐划过脸颊。
穆云霄尽量不受感染声音平仄的念完祭文,可是嗓子还是有些沙哑了,可他一直没有哭,平静的将祭文扔到了火盆里,随着火焰升高,他抬起手,高声一句“起棺。”
他的声音洪亮,就像是挥舞着长枪对着敌人喊来战一样。
棺木被抬起,有些吱嘎作响,穆云霄手提长明灯,引着棺木缓缓离开家门。
张若予也缓缓站起来,扶着一句哭成泪人的杨沛,跟她一起,带着其他人一起跟在了后面。
他们身后是穆家的奴仆和亲兵,很长的队伍,百姓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所过之处,都是哭声,和压抑着的喊声,人们纷纷喊着穆侯爷。
可是棺中却哪儿有穆侯,有的不过是穆侯的一件铠甲罢了。
白色的纸钱漫天抛物,有的官员自动跟在了队伍后,有的百姓也依样跟随。
他们一直跟到走出京中,又爬上高山,最后来到了穆家的祖坟。
穆云霄腿上的伤并没有安全好,长时间的攀爬让他的腿又痛了起来,可他明明已经忍痛难受却一声不吭,一直坚持带着所有人到了早已经挖好的坟坑,按照规矩,亲人是要看过之后,才会再埋入换股之中。
可众人看着里面已经破烂不堪的铠甲,想到穆侯如今尸骨未寒,说不定早就在马蹄下成了一滩血肉,又是一阵哭喊,可是穆云霄却一直很平静,身子矗立的笔直,好像成了雕塑一般。
他不能哭,所有人都能哭,唯有他不能,因为他穆家的支柱,是穆家未来的希望。
细雨开始洒下,有人来又有人走,络绎不绝,可穆云霄就那样麻木的站在原地,看着黄土一点一点将棺椁埋葬。
直到全部没入。
张若予就站在他身旁,她想砰砰他,想告诉他自己会一直站在他身旁,可是他没有,因为她相信他能做好。
她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一派平静下抿紧的嘴唇微微蹙起眉峰,这个看似平静的男人,心中只怕比所有人都要难受。
因为只有他跟着穆侯去了战场,沐浴了那场战火的残酷,而他原本是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可是却错失了,他知道这件事将会永远铭刻在心里,时刻提醒他。
许久后,张若予看不下去了,沙哑出声:“相公,该装棺了。”
穆云霄回神,点了点头,面儿上有些说不清的情愫,许久后才缓缓出声:“好。”
穆云霄吩咐人装棺,他跟张若予是所有人里唯一还能自持的,他们镇定的送走一批又一批人,等到一切结束,带着啜泣不已的人缓缓下山去。
到了山脚下,哭声渐渐小了,等到回到穆侯府,那些哭声才渐渐停下。
没有谁会永远记得,因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看似狰狞的伤口,也会在岁月的作用下逐渐愈合,而那些越是细无声的,越是会独自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在暗处溃烂发脓,反复不断,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了穆家人。
所有人都很疲累,张若予安排厨房准备了晚膳,然后招呼所有人一起用膳。
原本穆侯常坐的位置空空的,没有了大家长,所有人心里有个位置都空空的,张若予知道他们心里都不好过,酒席开始没多久便给众人倒酒。
“这是我出嫁的时候带来的酒,是我父亲在我出生的时候亲自酿的。”张若予一边倒酒一边说。
说完,酒也倒完了,然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对着所有人举杯道:“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想最后再感伤一下,今夜过后,穆侯府将会是全新的穆侯府。”
穆侯的死,也带走了昔日的荣光。
穆侯府前途渺茫。
毕竟穆侯府是以武立家,可到了这一代,却没有一个从武,这也代表着穆侯府的地位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这些话张若予并未说的太明白,但是在场的多多少少还是明白的。
所有人都没说话,片刻之后,薛妍猛地站起来,喊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晚上不醉不归。”
说着,她举起酒杯仰头灌了进去,旋即吼了一声,道:“真是好酒!”
薛妍开头之后,气氛逐渐活跃起来,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虽然彼此之间有矛盾,但还会其乐融融的。
陈慧茹不善饮酒,只是小酌,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薛妍看上去豪气,可实际上酒量也不太好,没一会儿就发起了酒疯,见谁都傻笑,穆云谦拉扯他,被她好一顿数落。
“穆云谦我告诉你,咱俩之间的事情还没完呢,别以为我就原谅你了,我告诉你,没完!”
“你拉我做什么,怎么,嫌弃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薛妍迷迷糊糊,还打了一个酒嗝,道:“我就丢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你有本事你现在就将我休了,你信不信我扭头就找个比你好千倍万倍的。”薛妍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穆云谦身上拉扯。
穆云谦见状满脸无奈,却什么都不反驳,他知道薛妍在这个时候选择留下是不容易的,也知道自己以前听从自己娘的对薛妍其实是不公平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好了,都是我错了还不成。”
薛妍跟穆云谦吵闹的时候,张若予跟陈慧茹就在一旁看着,静静听着。
某些时候,陈慧茹和张若予有些相似,就比如喝酒,他们都喜欢慢慢的喝,喝到微微醉的时候就停下来,然后看着场子里其他人喝醉的样子,微微笑着。
还能看到一些不容错过的好戏。
可是她们又何曾不羡慕薛妍呢,只是她们知道自己终究做不到那般,因为她们不想让自己过去沉醉。
陈慧茹面色微红,转头看着张若予,含笑道:“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很像,可是后来我又发现,我始终是不如你的。”
顿了一下,不等张若予回话,她又接着往下说道:“我有时候理解你,可是有时候又不理解。”
张若予轻笑,道:“你觉得我很矛盾是不是?可是你又何尝不是呢?”
陈慧茹没有回话,突然回头,身后的丫鬟说:“突然很想弹琴!”
“以前我最喜欢抚琴了,可是后来成了亲,就很少抚琴,再后来有了孩子,就更少了,可是其实我心里还是很喜欢,只是琐事太多,也没人欣赏,缺了欣赏的人。”
陈慧茹说着,看见琴被丫鬟抱了来,她起身接过,道:“今日趁着酒劲儿抚琴一曲。”
说着,便已经抱着琴走到中央去,席地而卧,轻轻拨动琴弦,一曲缓缓而出。
是一首不知名的小调儿,曲调很安静,跟窗外倾斜而入的月色交相呼应。
陈慧茹一边弹奏一边吟唱,她的声音很空旷,让人犹如置身孤烟大漠,身处寂寥之中。
突然一声呼喊声,接着是漫天的火光,直到这时,人们在感受到她表达的意境。
无不哀叹。
张若予静静看着陈慧茹,不仅仅是她,其他人也一样,不知道谁开始跟着吟唱,所有人便跟着一起吟唱起来。
穆家一门忠烈,待的久的,耳濡目染会从心里产生变化,待的短的也没少听穆家那些英烈的故事,再加上刚刚发生的不平事,所有人心里仿佛横亘着一根刺,听到这琴声歌声,便像是有了宣泄口。
张若予看着他们吟唱,一时间感触良多,却不想逗留,便端着酒水往外走,便看到早已经出去的穆云霄正坐在长廊之上,静静看着月光。
酒气让她两颊有些热,她走到穆云霄身边,坐下去,问道:“你为什么出来了?”
穆云霄撑了一天,已经到了极限,可却不想睡去,又觉得跟里面的热闹格格不入,于是便只好寻借口来到外面。
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天气格外的晴朗,皓月当空,还带着一些泥土的气息。
穆云霄看着月光,突然开口:“我以前经常听父亲唱那些歌曲,他的声音很粗狂,跟二嫂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