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听到这三个字段痕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他实在看不出这和尚有什么地方担得起这个“小”字,原本乍一看去这和尚眼耳口均是奇大,但此时走近观瞧,这和尚的鼻子居然也是大的惊人,就好像在孩童在雪人脸上插的胡萝卜一样。但这样一张五官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脸在这一张同样大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脸上,却显得十分和谐。
灵隐走上前深作一揖,问道:“敢问在大师眼中,这大与小有什么区别。”
小和尚道:“广纳天地者未必大,藏于芥子者未必小。”
灵隐道:“大师禅机,如我这等俗人,却是难懂。”
大和尚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俗者不俗,圣者不圣。”
段痕却有些听不懂这二人的话了,但听这二人说话句句玄妙,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插嘴。
小和尚又道:“这位女施主,是不是也该醒醒了?”
段痕正要开口替小虾解释,却不想小虾居然真的从自己的背上站了起来,脸上却显得羞愧无比,低着头泛着红晕。
段痕这才明白,其实小鱼早就已经醒了,不然自己那一声大笑也该将她惊醒。只有假睡的人最难被叫醒,因为他们不但在骗别人,也在骗自己。
小虾原本以为段痕会怪她,低着头走到段痕身前,等着他对自己的训斥,却不想段痕说道:“要想让我背着你,直说就好了。”
小虾惊讶的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段痕一张难得的笑脸。
小和尚道:“阿弥陀佛,段施主心中有爱,却不是对这女施主,又如何要让她以为你的爱属于自己。难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她会恨你吗?”
听到小和尚这话,小虾的心好像被什么用力握了一下,挤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酸水。
段痕的心事被一语道破,但却不见愠怒,反而问道:“那请问大师,什么样的爱才算是爱。如果大师不知道,如何能对我的爱妄加评论。”
段痕的确是在反驳,但却并没有否认。小虾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是酸,不是苦,是伤口被浸染在眼泪之中的感觉。
小和尚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是一个疯和尚,你如何要将我的话当真。”
段痕却道:“但是我却不记得说过自己姓段。”
小和尚道:“施主的确没有说过,但施主手腕上却早就刻下了你的名字,不是吗?”
段痕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那两个不知是胎记还是伤疤的字不知何时露在了外面。但却还是嘴硬道:“谁说在自己手腕上留下两个字,就一定会是自己的名字。”
小和尚道:“没有,但小和尚我从不会猜错。我还知道施主此去是为了一个朋友,原本这一去是九死一生……”
段痕道:“就算九死一生又如何。”
小和尚却道:“小和尚不是说过了,原本。”
灵隐道:“不知大师这个原本,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道:“原本你们去了是九死一生,但现在你们不用去了,自然也就不会死了。”
段痕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和尚道:“看你身后。”
段痕转身,南宫涵与莫阳却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南宫涵笑着走到段痕面前,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我没想到,你也会。”第一个你是段痕,第二个你当然是灵隐。
灵隐却道:“我可不是为了去救你,我只是想去看看,这个家伙是怎么救你的。”
南宫涵耸了耸肩,道:“无所谓,反正现在也不用你费心去救了。”
段痕道:“你是怎么把莫阳救出来的?”
南宫涵道:“这还要多亏小和尚大师。”便走到小和尚面前,双手合十,道:“大师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小和尚这才站起身来,却想不到他虽然全身每一个零件都长得很大,但他的个子却矮的可笑,这几乎三百斤的一堆肥肉却居然不过五尺来高,站起来和躺下去的唯一差别就是这肥肉下坠的方向不同。
小和尚对南宫涵还了一礼,道:“是南宫檀越你福泽深厚,小僧怎敢贪天之功。”
段痕却道:“你说,是他救了你?”
南宫涵道:“个中情由颇为复杂,我们还是去找一间酒馆坐下来说,喝酒怎么也要比在这里喝风舒服的多。”
小和尚立刻笑道:“看来是南宫檀越知道小和尚肚里的酒虫又在作祟,碰巧小僧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馆,那里的酒又好喝又便宜。”
段痕却道:“和尚也能喝酒?”
小和尚道:“若是怕酒肉淹没了佛心那还修什么佛。”
南宫涵道:“大师高见。”
小和尚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身走去。他这一坨肥肉走路的样子虽然滑稽可笑,但却居然走得奇快,那一双几乎被肥肉遮住的大脚走在路上却不留下一分足印,他虽然胖,但他的却很轻。
南宫涵、段痕还有灵隐莫阳也都一道跟着灵隐走来,小虾一直跟在段痕身后但却一言不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段痕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但他实在不想再解释。
莫阳走在小虾旁边,轻声问道:“妹妹,你有心事?”
小虾只是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莫阳道:“其实以前有过一段时间,我也何以你一样,整天担心会失去什么,但只要你真正看开了之后,就会发现其实失去了也没有什么,得到和失去的差别其实就在于你是否真的在乎,真的在用心去爱。”
小虾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向莫阳,莫阳也在看着她,不同的是她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满足。也许是因为她真的已经看开,也许她早就已经看开了。
酒馆,没有老板的酒馆。
虽然没有老板,但这里却并不显得破败,相反的,这里的生意却好得出奇。很多人来这里喝酒,下酒菜也是自己备好了来这里做。但尽管如此,来这里喝酒的人还是很多,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酒足真的好喝,也许来这里的人都能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真我自在。
在酒馆的门口有一口箱子,箱子上有一个比铜钱稍微大一点的开口,每一个来这里喝酒的人都会在临走的时候把酒钱放到这口箱子里,就算这一次没有钱付账下一次也会把酒钱补上,所以这里虽然没有人看管,却从未做过一笔赔本的生意。
南宫涵走到那一口箱子前,从怀中取出两锭三两来重的碎银投进那口箱子,又走进柜台抱了两大坛不知什么名字的酒,笑道:“只可惜没有下酒菜。”
莫阳道:“有你们在,怎么会没有下酒菜。你们谁去打些野物回来啊?”
南宫涵颇为无奈的道:“当然是我了。”
段痕道:“我也陪你去。”
小虾也道:“我刚才看到后面有条河,我去捉几条鱼来。”
小和尚却连连叹道:“善哉善哉。”
灵隐问道:“难道大师不吃荤腥吗?”
小和尚道:“非也非也,只是就算要打野味也要打些好的来,这里的野兔不错,獐子也还好,若是运气好捉上几条毒蛇,几只野狸猫做一盅龙虎会,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灵隐道:“出家人不是不杀生的吗?”
南宫涵替小和尚答道:“顺其自然才是真道,万物终有毁灭消亡的一天,而此时的形态也不过代表人生所经历的一个阶段,对人是,对于时间万物都是。”
小和尚补充道:“佛者,便是人心弗也。弗者,空也。当人周围都空了之后,这人也就成了佛,只要有人存在,这滚滚红尘如何能空,空便是看破,看破一切,也看破佛。”
莫阳却道:“听你们打机锋真的很长见识,但你们谁去弄些吃的回来啊,我们这里可只有酒而已,酒填不饱肚子的。”
南宫涵道:“我去吧。”
段痕道:“我陪你去。”
小鱼道:“我去捕鱼。”
有他们这几个人在,怎么会找不到吃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里就已经摆满了一桌美味,周围喝酒的人也都被这香味吸引,不由得转过头去。南宫涵性情自来大度,便道:“大家不如把桌子拼起来,一起喝酒!”
做菜都可以很快,拼几张桌子又有什么难的。
和一些不认识的在一起谁都难免会有些拘谨,但在酒桌上这却似乎并不成立,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在酒杯碰撞之后都可以成为生死与共的兄弟。一群天南地北的人在一起喝酒,聊的自然都是些天南地北的事情,一些见过世面的人更是喜欢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奇闻异事。
但在这酒桌上,却有一个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喝酒。倒酒就满,仰头便干,自斟自酌,一坛酒很快就被喝干,然后又是一坛。
这人,却正是那个肉球一样的小和尚。
一个沉默的人在这种环境下做什么都很难引起别人注意,所以他一直沉默,只是喝酒。虽然叫做小和尚,但他的酒量却不小,也许正因为此,他的肚子才这么大。
而有些人,总是会注意到那些别人注意不到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在注意着这个人。
灵隐端着酒杯走到小和尚身旁,略带三分醉意的说道:“大师如此喝法,可能品出酒的滋味。”
小和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为自己续了一杯,本想说话,看着杯里的酒却又将这杯酒和光,这才开口:“最美的味道不是在嘴里,而是在回忆里。”
灵隐道:“果然留心处处皆学问,大师喝一杯酒也不忘领悟禅机。”
小和尚却道:“喝酒便是喝酒,有什么禅机可言。”
段痕和南宫涵这时也走了过来,段痕抢先问道:“敢问大师,您当真接下了业龙与代天同时出手的一招?南宫涵告诉我,大师与业龙和代天打赌,若是能接下他二人联手一招便不再难为他与莫阳,这可是真的。”段痕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代天也业龙的实力,但也许他并不知道,此时的业龙与代天,已经不是在扶桑树下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两人了。
小和尚又连喝了三杯酒才放下酒杯,道:“在佛的眼中,一切不过渺小虚无。就如在众生眼中,佛永远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至于施主所说的打赌,佛门中虽无赌这一条戒律,但想赌便是有了争强好胜之心,却是万万要不得。”
“佛?”段痕道:“难道你是佛。”
小和尚道:“佛不是我,我却是佛。”
只是淡淡的八个字,这酒馆却一下子安静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也许是想听听,这位小和尚还能说出什么禅机。
但小和尚却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是又低下头自斟自酌,自顾自的喝酒,好像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已不复存在,只有他自己和杯中的一汪酒。
善见城,原本这里已经被自在天魔占领,但现在自在天魔却已经成了代天与业龙的手下败将,这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的领地。但说来奇怪,九转与七重这两位天魔的心腹居然肯归降于这二人帐下。
善见城内,不知何时这里已经变了格局,变得如留榭香居一般无二。
代天还在屋里来回踱着碎步,椅子就在旁边,却怎么也坐不下去。
“那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你知道吗?”代天又问,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了。
业龙道:“不知道。在我的记忆之中,诸天之中就不存在一位这样的高手能够接下我这一招九死无生和你那一招五方之地。”
代天道:“我也想不起有哪一路的高手有这样的本事,就算是佛……”
“等等,”业龙却道:“佛,方才你说是佛。”
代天道:“佛又怎样,当年大善如来封印天魔也需借帝释天与大梵天之手,难道你我,还不及区区天魔。”
业龙道:“区区天魔,你我自然无需放在眼里,但这佛……”
代天哂道:“佛又如何。”
业龙道:“若接下你我这一招的是佛,我倒也不担心,只怕这人,不是佛。”
代天道:“不是佛,还能是什么。”
业龙道:“他的兵器,你可认得。”
代天闭目回想,道:“是六支箭。”
业龙道:“你可记得,有谁的兵器是这六支短箭。”
代天道:“难道是……”
佛,什么是佛?
酒馆里的人早就散了,小和尚却还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段痕与南宫涵陪在一旁,就算他们喝到现在也都有些醉意,但小和尚却依旧是正襟危坐,握着酒杯的手依旧很稳,脸色也不见什么变化,只怕这么喝下去就是再喝三天他也不会醉。
莫阳和小虾趴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段痕也坐在桌子一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一双眼无比怅然,似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南宫涵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刚放到唇边想喝却又放下,端着酒杯又到小和尚身边,道:“我敬大师一杯。”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和尚却不理他,依旧是倒酒喝酒,再倒酒再喝酒,手与口仿佛只会机械的重复这一个动作。
南宫涵又道:“不知大师在何处出家,又师承何处?”
小和尚还是不说话,依旧只是倒酒喝酒,再倒酒再喝酒。直到天已发亮,这酒馆里的酒也被小和尚喝的差不多了,他这才站起身来,肚子却比原来又肥了一圈,原本就已经能盖住脚面的赘肉现在已经拖到地面。
“你昨晚问我什么?”小和尚开口问道,说话间却没有丝毫醉意。
南宫涵一直坐在小和尚身边一夜未睡,现在却竟有了几分倦意,小和尚的话他居然没有听到。但他虽然没有听到,与小和尚一般一夜宿醉的段痕却听得清楚,便应道:“他问大师是在何处出家,又师承何处。”
小和尚道:“我,出家与普度慈航,至于师傅,佛便是我的师傅。”
段痕道:“既然是这样,不知大师能否带我们去这普度慈航一观。”
小和尚道:“普度慈航本就是普度众生之地,众生六道,只要超脱之人便能往之。”
段痕道:“若真是如此,便劳烦大师带路了。”
小和尚却道:“但你若是想去那里,却须得先过三关。”
原本段痕该问为什么,但最终他却问道:“哪三关?”这么问只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问为什么,得到的答案也定然与自己的目的无关。
小和尚道:“第一关便是风、火、雷三劫,至于第二关,等你过了第一关我再告诉你。”
段痕道:“过关,我要去什么地方才能过关?”
小和尚道:“这第一关,你就你身后。”
段痕转身,只见一扇虚无大门自虚无之中缓缓打开,只听得其中风声猎猎,火光熊熊,紫电冥冥,一片树叶不知从何处飘进了那一扇大门之中,但只见火光一闪,这树叶却已成了粉末,落地之时便是连粉末都已寻不见了。
段痕二话没说,便走进这大门之中。也许是因为体质绝佳,也许是因被酒麻痹,段痕竟然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腰眼处也没那么疼了。段痕走进这大门之后,门便关闭了,然而不到半个时辰,这门却又打开了。
段痕从里面走了出来,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第一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小和尚道:“施主,这第一关不是为了考验施主修为,而是为了助其超脱,芸芸众生之中修仙炼道者不在少数,但若想真正超脱便要经历这风、火、雷三劫。段施主大劫已过,现在便已算超脱,而只有这超脱之人,才有资格上那普度慈航。施主体格特异,早已超脱于凡人境界,才会如此轻易的就过了这第一关。”
段痕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已在暗暗得意,心想:“这第一关既然如此简单,第二、第三关也难不倒哪里去。”便道:“大师,不知这第二关又是什么。”
小和尚道:“这第二关,便是我。”
“你?”段痕道:“你难道是打算和我交手?”
小和尚道:“没错,而且你别忘了,我可是能接下代天与业龙联手一击的人。你自信自己的实力在他二人之上吗?”
原本过了第一关,段痕正暗自得意,早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但被小和尚这一说却又猛地想了起来,看着面前这胖的简直滑稽的人,心里也不免泛起了嘀咕。
小和尚又道:“你放心好了,我的本事不是用来杀人的,便是你低不过我也不会受伤。”
段痕却道:“我担心的,是我会伤到大师您。”
剑终于又一次出鞘,剑锋划过的地方却都涌起一股莫名的伤心,这正是段痕所感悟出的最强杀招——伤心愿意。
这一招段痕本不想用,但如果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段痕只有用这一招,才有一击击败这小和尚的可能。若是一招不能奏效,段痕便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只是这一招挥动,却惊起了还在酣睡的小虾与莫阳,这一招伤心剑意莫阳曾经见到过,她当然知道段痕是为了什么而伤心,但这一切小虾却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小虾却依旧能感觉到这一剑的伤心,也能感觉到段痕的伤心,她已经知道在段痕的心里,那个人有多重要。若非如此,段痕如何会为她伤心。
剑的泪滴落,因为段痕的伤心。但段痕却没有察觉,一滴与这伤心应和的泪珠也悄然落下,伤心剑意原本伤的只是自己的心,但此刻却也伤了别人的心。
而在此刻,当所有人都被这一招伤心剑意所感染之时,小和尚却能让自己抽身事外,身背后更不知何时多出六支短箭,但只有箭矢却不见弓弦。
六支短箭同时射出,虽无弓弦发力却有劲风呼喝,这和尚能让此时的代天与业龙都不得不在意,其实力自然可见一斑。六支短箭冲入伤心剑意之中便如泥牛入海没了踪迹,但片刻之后,这六支短箭却如精卫填海一般,填满了剑中所有的伤心。
六支短箭被收回,小和尚定定说道:“伤心剑意,看来施主的确是至情至性之人,但是,这第二关你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