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你们怎么?”老大夫的表情僵硬,手指因着心底莫名的情绪颤抖着,他喉结蠕动了一下,艰难地说道:“你们明明说……”
“你摸过我的心,忘了那心跳声了吗?”
裴衣向前走了两步,清秀的脸上敛了那抹悲楚,多得只是对人世流离的无奈与不屈的坚韧。
他重新执起因着他靠近而浑身僵硬的老大夫,“你能感觉的到吗?它在跳动,呼吸,温度,都可以表明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他定定地看着他,“不要怕我们。如果,给你们带来了困扰,我跟离,稍后就会离开。”
深深望了老大夫最后一眼,他觉得自己表达的很清楚了。
才松开老大夫的手,越过他,就要向巷子外走去。
“……等,等等!”
衣袂擦过老大夫的旧袍,老大夫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连忙松开。裴衣背对着他,眉头一敛,又松开,轻声问:“还有事?”
“这个,”老大夫似乎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样的天气,他的额头抚上一层虚汗。
颤巍巍的,闭着眼,决然道:“你们,你们留下吧。”
裴衣讶异地转身,“老人家你,说真的?”
“是啊,是老夫太杯弓蛇影了。”他慢慢转身,“离公子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老夫,作为大夫,岂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两步,浑浊的目光里透过亮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哎,罢了罢了。”
“……”裴衣静静地看着他,他直觉这老大夫知道什么。
“那些被剜了心的人,老夫……见过。”他的手抚着巷口,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在小巷子里拉出很长的影子,他眯着眼看着裴衣背后长长的巷子,声音低低的,“老夫虽然不问世事,可有些事,还是听到了。这几日,公子时常出去,离公子又昏迷着,那日老夫出诊恰好路过义庄,顺便去瞧了瞧。只是回来没有跟任何人说。”
裴衣静静地听着,心却抑制不住地狂跳着。
老大夫接着说:“那些人都是有妻有儿的,只是……的确像是药儿说的那样,不是什么好人,寡情薄意的事做过不少。这镇子就这么大点,有个风吹草动的,消息传得快急了。有时候啊,你不想听,它也传到耳朵眼里了。”
“那,那些人……”裴衣的神情很复杂,他望着老大夫,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呵呵。”老大夫苦笑一声,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有着属于大夫特有的悲天悯人,“无论那个东西是人还是妖,都……太狠了些,太残忍了!”他的手重重地朝着墙壁狠狠锤了几下,“你知道吗离公子,那些人虽然品行不好,可他们一旦死了,他们的妻儿又怎么办?那么多的尸体,有的都摔得面目全非了,太惨了……”
摇着头,老大夫颤巍巍道:“所以,老夫听到你们那些话,才会……”
他想到自己先前的话,老脸有些挂不住,“老夫活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那么血腥的场面,他们的身体几乎都被刨开了,胸腔里,是没有心脏的,而且……”似乎想到什么,老人的声音顿了顿。
裴衣一急,连忙弯着腰向前,“还有什么?”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他们身上的血……都被吸干了。”
他用了一个“吸”字。
而这个字,让裴衣浑身颤了颤。
他向后退了一步,摇着头:“怎么会?怎么会……”
老大夫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壁,满眸的愤懑:“真是个畜生!”
裴衣的心被扯了一下,他知道老人骂得是谁,那个离费劲了心思护着的人,此刻变成了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妖,这样的叶姑娘,让人心疼,又让人痛惜。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仰头逼回了眼底的红,才看着老大夫,清秀的脸因着难过而呈现一种惨白,“别这么骂她,她……她有苦衷的。”
“什么?”老大夫似乎被惊住了,瞪着他,“你们,你们果真认识那畜生!”
裴衣一下用手捂住了眼,“求你了,别这么骂她……”
叶姑娘,叶姑娘她……那个曾经温柔善良的女子此刻被这样骂着,他听着难受。“她,她是被逼的,才会疯掉……变成这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话老大夫听得一半一半,他拧着眉,瞪着眼看裴衣,那神情既忌惮又气氛,重重拍着墙壁,“被逼的也不能那么做!”
裴衣摇摇头,艰难地道:“有些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的。”
“是我们……对不起她。”
无论当时离说了什么话,肯定可以把叶姑娘逼疯的,“这件事,不要告诉离……”他深吸了一口气,“老人家,可以带我去那个找到那些人尸首的悬崖底吗?”
老大夫拧着眉,对方眼底红通,却带着纯善,许久,慢慢点着头。
裴衣眼底掠过一道光亮,说着感谢的话。老大夫瞅着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你?”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疑惑而又试探,“裴公子,你知不知道医圣?”现在想来,他总觉得这裴公子的名字有些熟悉,如今想到那日他抓药时熟练而又精准的动作,心里有什么冒出一个小小的芽,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裴衣抿着唇,慢慢垂下了头。
他这表情让老大夫浑浊的眼中露出一抹狂喜,“难道,难道?”
声音都在颤抖,突然一把抓住了裴衣的双手。
深吸了一口气,裴衣苦涩地朝着他笑了笑,“只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有这个医圣的虚名又如何?当年,叶姑娘出事的时候,他救不下她;如今,离的眼睛失明,他又帮不了他。他现在才明白,自己原来还是没有达到那个师父当年说得高度,一个虚名,可以困住很多东西。在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他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看着那些人一步步把自己抬到一个高度,他站在那里俯瞰所有人,却从不知道,他慢慢失去的是对医术的那种信仰。
如果,那时他能够跟着师父多学些东西,当初他如果能救下叶姑娘,他们就不会去天佑国,也不会发生以后的事情了。
他仰着头,阳光从背后照在他脸上,他叹息一声。
老大夫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在咀嚼他的话,他那声重重地叹息太过深邃与落寞,让他不解。
医圣的称号是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而他得到了,却为什么比他活得还累?
“就是这里吗?”站在悬崖底,裴衣仰头看着头顶的一线天,光从中间照射下来,两边都是巍峨的山峦,他们所站的位置,与其说是悬崖底,倒不如说是一块由乱石堆积而成的石窟。
手掌遮在头顶,挡住了部分阳光。
裴衣仰着脖子看,却根本看不到崖顶。
“就是这里。”老大夫走得气喘吁吁,他也没来过这里,只是当时听那些人说到,自己不经意间听到记下。站在这里,风刮近脖颈里,灌过来的冷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顺着那风而来的,似乎……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裴衣点点头,目光落在这些石块上。
如果细看的话,的确能看到上面斑驳的痕迹,暗红色的,有些已经成黑色,不知是什么留下来的,
裴衣眉头一拧,抬起头,除了血腥味,似乎还夹杂了别的味道,可具体是什么,他分辨不出来。
他是大夫,如果让他从一堆草药中指出一味药,他闭着眼都能猜出,可其他的……
他无奈地垮下肩,自己跟普通人也没有两样。
老大夫也看到了这痕迹,眼睛瞪大了,用手指摩擦着那些黑色的痕迹,才凑近到鼻翼下,使劲儿地嗅了嗅,即使隔了这么久,那冲鼻的味道让他猛地咳了起来,“咳,咳咳!这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老大夫一张脸皱成了枯败的花,把手在身上抹了几下,瞪大了眼瞅着那痕迹,歪着头,似乎在回味那刺鼻的味道。
他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抹异光,拧着眉,神情凝重,声音很疑惑:“这些……好像是动物的血。”
“嗯?”裴衣猛地回头看他。
老大夫低咳一声,嗓子眼被刚刚那味道刺激的还不能反映过来,掩唇又咳了两声才道:“你别看老夫现在是大夫,年轻的时候却当过猎户,”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怀念,接着道:“动物的血跟人血是不同的,你看这里,”他指着那些暗红色的痕迹,“这很明显是人血,而那几乎发黑的……什么动物的血老夫说不清,可它看来在这里已经很久了。经过风吹日晒的,才会变成这个颜色。”
裴衣凑过去又看了两眼,缓慢地点着头,“的确是像。”
可……
“可这里怎么会有动物的血?”
他环顾四周,这里就像是一个绝壁,一道天然的屏障直接从天际劈下来,没有丛林,没有树木,这里连飞鸟都不进来,又怎么会有动物出没呢?他的心忍不住一颤,难道是叶姑娘?
可也不对。这血很明显已经很久,呈现这种色泽,至少有半个月之久,而叶姑娘出事也仅仅几天而已。
想到这,他松了一口气,肩膀颓然垮了下来。
“是啊,这里怎么会有动物的血?”老大夫在这乱石堆里转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又重新望着石面上的血。
裴衣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视线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