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落僵直着身子立在原地,呆愣地望了柳千恪许久,嘴唇也只是嗫嚅着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本就不甚确定,方才语气如此笃定不过只是试探罢了,当下被柳千恪用那般讽刺的目光盯着,她难免有些愣住了。
柳千恪冷冷瞧着她额上不住冒着虚汗的模样,心中不免感到有些好笑,堂堂定荷国的太女殿下也不过尔尔,他还未将她怎么样呢,便双腿发颤、脸色惨白,真真是胆小如鼠,连一点儿女子气概都没有,甚至还比不上她身边的宠侍来得雷厉风行。
亏得先前皇父将他婚配给了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太女殿下,依他看,不是太女殿下,是蠢驴殿下吧!
原本,他也不想这般大费周折地将这名义上的蠢驴从宫中偷运出来,毕竟,即便皇父和他不出手,这蠢驴殿下迟早也会自掘坟墓,压根用不着他们兴师动众,只是谁都未料到这蠢驴殿下的宠侍懿轩做事会如此不留情面。
念及此处,柳千恪本就不善铁青的脸色霎时变得更是难看无比。
既然那懿轩不知好歹、毫不留情在先,那他柳千恪自然也不会有所怜惜,更不会高抬贵手,他懿轩不是爱慕这蠢驴殿下吗?那就让他求之不得,要想让那懿轩承受剜心之疼,自是不会简简单单地将他柳千恪所蒙受的苦痛奉还回去就作罢。
他柳千恪并不会对那懿轩怎么样,他只会将他自个儿身上的折磨一点一点双倍施予在夏落的身上……
半晌未过,夏落缓缓抬起低垂的眸子,强撑着对上柳千恪那一双好似会勾魂夺魄的眸子,为自己方才的举止找补道:“这话应当是本殿下问你才对,口口声声称你与本殿下晕倒一事并无干系,那如今的一切又作何解释,倘若你能说出个名堂来,本殿下便宽宏大量地放你一马。”
她的嗓音就像是一块陈旧的木材被柴刀磨过一般嘶哑粗粝,似乎这般便能将先前的难看一一抹去,然后又重新拾掇起些许身为堂堂定荷国太女的威严。
闻声,柳千恪渐渐收起了面颊上的阴沉和凝重,冷沉的一张脸霎时间换上了一副真挚懊恼的,面容,若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他唇角那一抹难以察觉,带着些许玩味的笑容。
“可我……当真不知殿下在说些什么,我,我也很惊讶殿下竟会出现在此处,自上次殿下好心从懿轩公子手中救了我之后,我便被赶出来了宫中,噢对了,还是不久前告诉我有个人躺在此处,我才想着过来瞧瞧看是不是有人受了伤……”
说至中途,他又敛了敛眸子,眉宇间带上了更深沉的懊恼与自责,顿了一瞬的语气竟像是添了几分哽咽,缓了片刻他才接着道:“我也不知躺在这儿的竟然是太女殿下,若是有何冒犯之处,千恪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求殿下莫要怪罪于梦煞,要怪罪便怪罪我吧,全是小人的错。”
夏落瞧着柳千恪的模样,不由得蹙起眉头眯了眯眼睛,可当她真切望见柳千恪眼角滑落的一滴泪痕时,不免也有些愧疚起来,或许,将她迷晕然后绑来这儿的人真不是他?
毕竟柳千恪不论是在永梦城还是在这个世界里,都只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先前又被那般对待,然后凄凉地离开了宫中,这般漂亮的少年,是个女人在瞧见他眉宇间的失落和引咎自责时,心头都会泛起一丝怜惜的波澜。
不过,真别说,这柳千恪还真挺好看,先前在永梦城的玻璃舱内有那浅金色的液体遮掩着,只能瞧个大概,在椒娥殿时受着原主的影响,她满心满眼的也只有懿轩,这会儿面对面相望着,她可算是瞧清了柳千恪的容颜,说是美颜暴击也不为过,修项秀颈,腕白肌红,颜如舜华,尤其是眼角眉梢那一抹失意之情更像是春意一般,落在旁人眼里,不自觉便令人更想蹂躏他一番……
呸呸呸,一来二去,夏落心中所想竟是愈发偏离,她连忙止住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抬眸望向一脸暗自神伤的柳千恪,不免有些尴尬,她着实不知晓该如何安慰男子,只得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呃,这位柳公子,你怎会认为是本殿下将你从懿轩手中,不对,从那方世阮救了下来?”
虽说的确是她救了柳千恪没错,可她只不过是凭着姜偃的势力,讨了个巧罢了,寻常应当没有人会觉得她晕了过去,还能救人吧。
柳千恪闻言一怔,慢腾腾抬起眸子朝夏落看去,虽是被她问得怔愣住了,可他的眉宇间仍是难掩失落,片刻之后,才磕磕巴巴回道:“那会儿我虚弱地有些支撑不住身子,但并未昏迷,所以殿下所做的一切我都瞧在眼里……更记在心里。”说至最后,他脸上竟倏然掠过一片红晕,只得急忙低下了眉眼,避开了夏落的视线。
尽管夏落极其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只是听从小胖的任务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可这会儿瞧见柳千恪一副感激羞涩的模样,她难免也有些羞得心跳耳热,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因着愧不敢当的愧疚还是旁的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顶着红透了的耳垂,强撑着正色道:“咳咳咳,不过是小事一桩,柳公子不必挂念,只是不知柳公子口中的梦煞是何物?此处又是哪儿?”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像是又忽然忆起了什么,语气一转,神色中染上了些许落寞:“时辰也不早了,若是离宫中太远,懿轩只怕是会忧虑惦念。”
听着前半句,柳千恪正欲抬起低垂着的头答复夏落的困惑,可当听得她后半句话中的“懿轩”时,他慢慢抬起的头登时在半空中一滞,隐在稍暗处的一张脸明明灭灭,瞧不清晰,半晌。
他才淡淡掀开眼帘,对着夏落答复道:“梦煞便是……”说至中途,他突然顿住了,似是陡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漠然的一双眸子也滴溜溜一转,这才神色低落地接着道:“梦煞……便是我被逐出宫之后在林中遇见的伙伴,那时山贼意欲对我不轨,是梦煞赶走那些可恶的山贼,将我救了下来。”
说罢,他有些小心翼翼地掀开眼帘瞧了夏落一眼,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紧接着他猛地阖上了双眼,破罐子破摔一般朗声唤道:“梦煞,出来吧,太女殿下是个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虽是有了咬紧牙关破釜沉舟的胆量,可一想到待会儿太女殿下和梦煞再度相见的场景,柳千恪的嗓音仍是有些紧张得发颤。
见状,夏落不由得顺着柳千恪的视线有些好奇地抬眸朝远处那一片浓深的灰雾中望去,翘首期望了半晌,仍是未见任何人的踪迹,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夏落反倒愈发平静了,以致于当她清晰瞧见“梦煞”的真正面貌时,竟是一点儿也不诧异,也不似最初那般害怕了。
坚硬光洁的圆头颅,额上深深的三条纹路就像是用锐器在岩壁上凿刻过的痕迹,两个空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鼻脊与嘴唇紧闭的棱角连成了一条线,在灰雾的笼罩下在肩颈上映照下深沉的阴影,塑出瘦削不带一点肉的颊骨。
猛地和这称得上丑陋可怖的面容打了个照面,夏落却是再平静不过,想必这就是柳千恪口中的梦煞了。
她不单单不似在黑暗中那般初初撞见梦煞时厌恶害怕,当她真正瞧清梦煞的面容时,她心中甚至忍不住地泛起了心疼,因为她深知梦煞额角上那三道长长的纹路和两个空洞洞的没有了眼珠子的眼睛真真切切是被人重伤过的之后留下的伤痕。
夏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煞平静的面容,好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堪堪将视线从梦煞的面容上拉回来之后,嘴唇嗫嚅道:“梦煞,他,是怎么伤的?”
闻言,柳千恪的眉宇间的伤心和悲悯更是浓了几分,夏落瞧见他的模样自知说错了话,不由得紧抿着唇角噤了声。
“殿下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懿轩公子忧心殿下的境遇,我还是先带您出了这地儿吧。”沉默了一瞬,柳千恪才缓缓对上夏落的视线,一番话说得既委婉又体贴,教夏落无从追问。
夏落只得默默在心中腹诽道,其实她也不是很急,她之前忽然提到了懿轩,实在是由于她的确避免不开原主情绪的控制,所以先把前因后果告诉她也是来得及的,否则她这心中总觉得像是被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制着,松懈不得。
尽管这样想着,夏落仍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在柳千恪的指引和身影后,亦步亦趋地在灰雾中摸索着朝外探去。
不知不觉间,原本抱着畏惧和警惕之心的夏落竟渐渐松懈了下来,即便是柳千恪主动伸手要牵着她踏过跟前的耸立顽岗,她也没有避开来。
在浓烈的、看不见远处任何景象的灰雾笼罩下,夏落并未察觉前方的柳千恪嘴角骤然挑起了一抹讽刺和漠然的笑容。
两人朝前行着,身后则是梦煞在保驾护航,陡然间,夏落闻见了一股强烈的香气,甚至都称不得香气了,毕竟,不管是何种味道,一旦跨过了界限便成了无法接受的气味。
夏落所闻见的气味便是如此,刺鼻的香倒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作弄出来的。
令她难堪的是,她正正好将这刺鼻的气味一大口猛地吸进了鼻孔乃至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