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夏暖双手揪住了衣摆,半响才艰涩地开口说:“我要堕胎。”
英文的表达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而她也没有那种解释的力气,于是便直截了当的说明。
话音一落,室内安静了良久,只余下医生在病历上写字的沙沙声,片刻后,他才说:“尽快给你安排手术。”
顾夏暖一愣。
他在电脑上查了一下,说:“下午有时间可以进行手术吗?过几天都有人预约。”
顾夏暖还是怔在那里,她瞪着眼没有回答。
医生瞥向她,被白色口罩遮住半张脸,只余下的眼神里平静而毫无波澜,连语气也像是在陈述着“你这个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了”这种平常不过的病痛。
但事实上,将要坠落的是一个小生命。
顾夏暖点了点头,一声几不可闻的“好”溢出了喉咙。
接下来的事,都有些浑浑噩噩,无论是去结账,或者是去刷卡支付下午的手术费,应当说,直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那一刻前,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灵魂仿佛飘荡在外,不知所向。
当金属冷硬的触感穿透一层衣服传递而来,冰凉的感觉刺得灵魂归位,却在下一刻彻底破碎。
她怔然地望着手术台上的灯。
眼前是光与暗的交界,鼻间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耳畔是医生护士相互交谈的声音,可他们说的是什么,她都听不清。
唯一能听清的只有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回响着的哀鸣声,仿佛有什么在悲惨地嚎叫着。闭上眼睛,缺少了一个感官,其余的愈发地清晰,周遭的一切像是能直接触碰到她的肌肤,凉丝丝的裹着绝望。
在黑暗里,她似乎看见了,正挣扎在悲哀的绝望中的那人分明是她自己。
不合时宜的,有些记忆席卷而来,她想起曾在书中看过的一句话——孩子的到来是一种缘分,在几百年前或许是几千年前,你们的灵魂已然绑定在一切,在飘荡数年后,命运得以重新轮转而相遇。
那时她的年纪小,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如今,她的身体内真的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了,她才惊觉,她是那个能选择将他带到世上的人,但也残忍地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
如果继续躺在这里,这个尚未体会到世界美好的小生命会烟消云散,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也会被人抹灭。
她甚至不知道与她骨肉相连的小生命长什么样子,笑起来会不会很可爱,说话的声音又是怎样的。
“这位病人,我们将要开始手术了,请问你已经想好了吗?”
循例,开始手术前,医生都会询问病人的意见,这仿佛是最后通牒,也仿佛是特意在唤醒人们,提醒他们你们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情是一种残忍的剥夺。
顾夏暖睁开眼睛,猛地说:“我不做手术了。”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有人重复:“你想好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顾夏暖打断:“手术,我不做了。”
或许这种情况也是见怪不怪了,医生和护士没有再问,只是有人扶着她从手术台下来。
她好端端地从手术室出来,踏到医院走廊的那一刻,她浑身都松懈了下来,身子发软,只能倚在一旁的墙壁,才能堪堪支撑住身子。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着,裹挟着兰花香气的风被送了进来,轻微地拂到顾夏暖的颊边,碎发飞扬,挠在脖颈那儿,渗出一丝丝痒意。这样鲜活的感觉,蓦地让顾夏暖想起了一个词——劫后余生。
她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突然得到了海洋的恩赐,重归水的怀抱,得以延续微弱的生命之光。
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留了下来。
她纠结于是否向余右航说明这件事,毕竟怀孕对工作的影响很大。
最后她还是对他实话说了。
余右航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良久才说:“我以为你会递辞呈。”
顾夏暖身体蓦地一僵。
像这种刚进公司没多久就怀孕的,被辞退或是自己因内疚而辞职都是无可厚非的,也难怪他会这样发问。
还没回答,他又说:“你没打算递辞呈,那便是想留下来……”他闲散地靠着椅背,双手抱臂,眼镜映射着吸顶灯的光线,“那么给我一个能留下你的理由。”
余右航浑身散发出了上位者的威严,顾夏暖心里一紧,她知道这人并不是在开玩笑,她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镇定地开口:“我能创造出比以往所有秘书更大的价值。”
话音落,空间重回沉默。
余右航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夏暖,以一种捕食者观望猎物的姿态。
顾夏暖顶着山一样的压力,愣是站在原地,脊背挺直,双目正视。
“嘴上说说,谁都会。”他轻蔑地笑了声。
“我可以签订合约。”顾夏暖说。
他直起身子,埋头,处理工作,神情寡淡得没有色彩,仿佛不曾听到顾夏暖的发言。
顾夏暖已然不知道该如何为她的“狂妄之语”做保证了,有些无措地在原地等候着。
良久,以为已经没戏,余右航也不会回应的时候,他说道:“我是商人,从不做没有利益的买卖。”
顾夏暖眼眸一闪,“倘若我没有达成合约的条件,那我将赔付三千万的金额。”
余右航猛地放下笔,勾着唇角笑了:“为什么是三千万?”这个数字对余右航而言,不过是一桩买卖,对顾夏暖而言,却有可能是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距离。
当然,他也不是对她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兴趣,只是仅此一问。
只见站在办公室中央的女人,身体虽在颤抖,神色却似冰梅,而那眼神所浮动着的是亘古不变的自信。她在害怕着,也在勇敢地赌博着。
室内的冷气将她轻柔却坚定的嗓音吹向他的耳畔——“我值得。”
余右航微微敛眉。
他伸手按向座机的一个数字,电话通了后,他让话筒那头的人进来一下。
顾夏暖蹙了蹙眉,他的表情太过深不可测,她压根观察不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赌到了还是失败了。焦急地在原地等待,时间流淌得似乎比平常要慢了许多。
一分钟后,有人敲门。
余右航瞥了顾夏暖一眼,尔后说:“请进。”
人走到顾夏暖的旁边站定,她得以用余光查探一番。
这个人在集团里挺出名的,倒不是因为翩翩君子长得帅多金之类的肤浅原因,而是他的硬实力很强,而且是余右航的左臂右膀。
“给她拟一份合同。”余右航朝顾夏暖抬了抬下颌。
“多少?”
他忽而勾起唇角,邪肆一笑:“三千万吧。”
顾夏暖被他这笑勾得冷汗连连,总觉得刚刚这人是从温和的假面具直接过渡到背后长着黑色翅膀的魔鬼的真面具了。
进来的人不着痕迹地睨了顾夏暖一眼,随后冷漠地应声,再接着就是把顾夏暖带出去商讨合同的事情了。
他的理解能力很好,效率更快,大概没多长的时间就拟好了一份合同。
递给顾夏暖的时候,她几乎是毫无疑问,也没有任何犹豫就挥笔签下了。
“合同签好的一刻起就开始生效了。”他话语停顿了下,看向顾夏暖,说:“你好自为之吧。”
她挽起两鬓的碎发,轻轻笑了笑,眼神闪动着破釜沉舟的光,仿佛在无言地诉说无所畏惧。
合同的时效是五年。
那段时间,她就一直留在余氏集团,从余右航的秘书到他的首席秘书,再摇身一变成为珠宝首席设计师,也是用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