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晴空之中,葳蕤草木之上豁然洞开一道丈许长的口子,凝实成一个椭圆形的黑洞。
黑洞中似乎酝酿着万钧雷霆与狂风,周围的空气都被急剧压缩的有些扭曲,可蓁蓁翠叶却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似的,不沐微风,纹丝不动。
“唰……”一道华光从黑洞之中降下,直向着地面坠去。
半空中,苏蓁把握不好平衡,眼看便要掉下去和斩魄刀做了伴。就在这时,一只手臂轻巧的一伸,挽住她的腰身轻轻一带,便将她捞到了自己的怀里。
鼻尖猝不及防的擦到了夜重华的领口,嗅到了些许不知名的冷香。
夜重华脚尖一点身下大树的枝条,竟在一叶之间稳稳地撑住了身子,随即揽着苏蓁平稳的落在地上,反手拔出插在泥土之中的斩魄刀。
刀锋上的华光已经尽数敛去,这件声名赫赫的幽冥圣器,此时看上去倒是朴实无华。
黄泉之镜这动不动便不听她使唤的臭毛病可真是要命,苏蓁此时不由得有些头重脚轻,尴尬的从夜重华的手中抽回手臂:“花想容的黄泉之境,还真是来的不巧。”
被斩破的十八层地狱尚未安置,二人便被莫名其妙的带了进来,这已经不是运气不好四个字可以概括的了。
夜重华神情淡漠,望着一路上做贼似的跟上去的云裳:“既来之则安之,黄泉之镜内的时间不等同于外界的时间,里面几年可能只是外界的一瞬,既然出不去,不如放宽心。”
既然他都不着急,自己有什么好急的?
十八层地狱下,二人送出幽冥圣器时都不免受了些伤,苏蓁略做调息,便与夜重华一同追了过去。
黄泉之镜内的空间本就不稳,无法使用缩地千里,千里之途全要靠双脚行走。
苏蓁捏着下巴,微微眯起双眼:“云想衣裳花想容,花想容这名字是他后取的,莫不是为了纪念云裳?”
“功德簿上,花想容一世无大善无大恶,来世仍可投生为人。而云裳谋逆窃国,手下沾染数万条人命,本君判了永世镇压于十八层地狱之下。他二人之间的因缘际会一世而终,这些映像也终究只是过往。”夜重华说道。
世间最无情的便是天命,不管是被命运拆分还是被规则拆分,都逃不过离别苦。
这世间苦厄难度,若是世人都能超脱八苦三毒,无求无欲,那十八层地狱之下便也不会有那些难以超度的恶魂了。
苏蓁刚要跟上去,手腕却被夜重华拉住,紧接着一股温暖柔和的法力顺着手腕渡入到她的全身。
他的法力对于鬼魂来说是最为精纯的补品,对苏蓁来说亦是如此,而今只是片刻的工夫,便叫苏蓁通体舒泰。
面瘫脸的夜重华二话不说,挽住她的腰掠风追了上去。
苏蓁嘴角一抽,推了推腰间那只规规矩矩的耍流氓的手,婉拒道:“阎君大人,虽然我的速度慢了点,但还是追的上的,不敢麻烦大人。”
“我带你,有意见?”夜重华目不斜视的反问。
苏蓁最受不了的便是夜重华这一本正经的瞎掰,这位仁兄软硬不吃,说好话要生气说坏话要发火,一个不顺心便要将她丢下去,虽说这具捏出来的身子摔不碎,可到底是会疼的啊!
她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夜重华别过脸来望着她:“不敢就是有意见不敢说了?”
这话可比问苏蓁“我和孟千佑掉进河里你先救谁”相比一样欠揍,苏蓁只想把他们两个全都溺死,此时只有丈五的坟头草才能抹平她内心的创伤。
她哭丧着脸刚要开口,夜重华的棺材脸早已转了回去。
不知是苏蓁的眼睛不好,还是夜重华的表情真的有松动,她竟在那张万年不融的冰山脸上看到了一丝奸计得逞般的笑意。
“十八层地狱被斩破,恶鬼流窜三界,实属本府君心腹大患。渡魂使的人手不够,等出了黄泉之镜还指望着你引渡亡魂,此时最该保存实力。若因你一人耽误了冥府的运转,本府君让你魂飞魄散!”
夜重华嘴里的魂飞魄散,比吃大米饭还简单。苏蓁听得多了,早就生出抗体了。
像他这么说,阎君还是整个冥府的主心骨呢,这时候累谁都不能累他啊!
当然,这话苏蓁是不敢说出来的,她舔了舔嘴唇,一脸勉为其难却又受宠若惊的应道:“那就多谢阎君大人了。”
夜重华低低的“恩”了一声。
苏蓁赶紧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确定自己确实没做梦。不是自己的耳朵坏了,那就一定是夜重华的脑袋被黄泉之镜砸傻了。
什么时候,铁面无私冰山不化的阎君大人,也这么和善好说话了?
“来了。”就在这时,夜重华带着她驻足落在树枝上,沉声提醒了一句。
山林之中,两侧草丛簌簌摇动,花效驻足远望,便见崎岖的道路上,数十名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男人女人缓缓站起来,目光贪婪的望着他。
朝堂之上内忧外患,六合之内更是山匪横行,数不胜数。
他刚从九龙山逃出来没几日,难不成是刚出虎穴又入龙潭?
花效下意识的抱住自己的包裹,脸色有些发白的后退。
那些瘦骨嶙峋的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渐渐地拢成一个圈,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全都落在花效的包裹上。
他们既不打劫也不开口,似乎只是对他的包裹很有兴趣,看上去也不像是贪得无厌的山匪,倒像是食不果腹的灾民。
“行行好吧,给我们些吃的吧,我们好久没吃东西了。”
一名瘦的胸前肋骨都有些突出的汉子眼眶下凹,一副病唠鬼的模样,伸手就去抓花效的包裹。苍老的手掌干裂处几道口子,指甲里都是泥土,不像是装出来的灾民。
花效后退了几步:“我也只是过路的,身上没带太多的粮食。”
可真正饿红了眼睛的人,谁又会听他说话?一干人七手八脚的将花效的包袱抢过来,三下五除二的扒出了装着干粮的口袋,一个个抓着发干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剩下的人见真的有吃的可拿,全都涌了上来,没有抢到的甚至去抢别人手里攥着的,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你还有么?”一名老者因为年龄太大,抢不过年轻的人,只能将祈求的目光投向花效。
花效所有的干粮全在包袱里,身上自然没有存粮,可一群人像是拿捏定了他身上一定还有吃的一般,一个个像是饿狼再一次的涌了上来,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
就在这时,一道旋风刮过人群。
花效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人一拖,手上的包袱打着旋的轮出去,砸倒了邻近的两个人后,被人拉着手臂径直冲出了人群。
灾民伸手抓着他的衣角,靴子,险些见他的一身衣裳扒下来。
拉着他的人虽说力气大,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两方竟僵持不下。
花效一偏头,见来人是云裳,怔了一怔后,旋即便醒过神儿来,伸手死死地拉住自己被扯住的衣角:“怎么办!”
“跟我走!”云裳二话不说,斩马刀一挥斩断了他一片衣角,反手摘下腰间挂着的粮食向反方向一扔。
“袋子里有吃的!快去拿啊,去晚了就没了!”她高声呼道,趁着一群人蜂拥争抢的空档,拉着花效一口气跑了二里地去。
终于远离了一群比饿狼还“热情”的灾民,花效倚靠着树干呼呼地穿着粗气,险些将胆汁呕出来。
云裳也是跑的满头大汗,此时却还有力气替他拍了拍背:“那群灾民是从雍州城来的,那边今年大旱,不少的灾民都已经涌入到京城了,少数故土难离的便还留在附近。”
花效咳了两遭,一屁股坐在地上:“雍州大旱,颗粒无收,朝廷没拨粮下来?”
“京城中那些当官的谁不发国难财?看到有捞头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了,谁都想在其中捞一笔,十石米运到雍州,能剩下两三石已经算是好的了,人多粥少,能解决什么问题?”
云裳抿着薄唇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当官的不知当百姓的苦,若是举国支援雍州,不免加重赋税,说来就是喝毒止渴罢了。”
“是饮鸩止渴。”花效纠正道。
明明很正经的一个问题,却被云裳一个错用的成语破坏了所有的气氛。
花效叹气,抬眼对上云裳一脸讨好的笑,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这些时日来,总觉得身后有人跟随的想法终于的到了验证,他早就知道云裳不会善罢甘休,而今见了她,心里吊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虽说沉甸甸,也总比终日悬着要好。
她果然还是不愿放过他。
云裳舌头一伸,飞速的舔了一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解释道:“我是听说这边犯了灾,才过来提醒你要绕道的吗,反正我跟都跟来了,要么我把你送到京城再走?”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眼睛里的祈求也是不加掩饰,倒叫花效有些难以拒绝了。
他沉吟一阵,终还是不情不愿的点头:“跟就跟吧,我又赶不走你。”
云裳好似听不见花效语气中的嫌弃似的,任劳任怨的接过了他的包袱背在肩上,乐呵呵的跟了上去。